傅先生愣了一愣,清冷的眸子染上几分笑意,笑骂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呀,就不能给师长留点面子么?冠冕堂皇点的理由自然是穆青不会用这个手艺去谋生,不存在竞争关系,更何况她是一片孝心。但实际上我也的确有私心,想教一个真正的徒弟。”
“先生不必难为情,这并无损于君子之道。”赵令仪笑着对他敬了一杯茶,神情恳切,“如果换做是我,可能做不到先生这么胸怀广阔。”
傅先生心知她是在安慰自己,心中感动,也端起茶碗向她示意,郑重道:“谢谢赵姑娘。”
赵令仪含笑回礼:“那我也要谢谢先生宽宏大量,不与晚辈计较,今日贸然揭破先生身份,实在是唐突了。”
“你们就别谢来谢去了,”穆青在旁边眉眼弯弯,也端起茶碗,笑着打趣道:“最该感谢的人是我,这碗茶敬我天底下最好的挚友,也敬我天底下最尊敬的师长。”
说完,她仰头一饮而尽,然后亮了亮茶碗,硬生生将茶喝出了义薄云天的气势,看得傅先生和赵令仪二人忍俊不禁,也笑着将茶喝下。
那头穆青看着傅先生清俊的面容,也生出几分感慨。她才发现自己太过迟钝了,细细想来,之前烧饼店的小老板每逢出现的日子,都恰好是书院放假的日子,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不知道该不该笑自己太笨。
想到自己之前还一直猜测傅先生是不是有后台,人家却是真正的刚正不阿,实在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穆青不禁有些羞惭。
傅先生喝完茶,瞧着天色不早了,便转身向赵令仪温声细语道:“我该回书院了,今日与赵姑娘结识甚是有幸,改日再登门拜访。”
“先生严重了,”赵令仪轻咳了一声,言笑晏晏:“这院子是穆青的,我只是借住,先生有空多来看看你徒弟便是。”
穆青的脸一下子红了,嗔怒的瞪了赵令仪一眼,傅先生也局促的点头称是。
三人就此别过,穆青最终跟着傅先生回书院上课了,而傅先生也表示等放假的时候带穆青去钓鱼,补上今日的缺憾。穆青不敢置信一向古板的傅先生居然这么开明,嘿嘿傻笑了一通,欢欢喜喜地随着傅先生走了。
院子里又冷清了下来,只剩下赵令仪和坐在树枝上的**心。看着赵令仪在树下收拾着茶具,杏黄衫子的少年努努嘴:“喏,本来今个儿能跟穆青一块钓鱼的,现在就剩你一个人了吧?”
赵令仪将茶具一一整理好,眼皮都未抬,不慌不忙:“你想说什么?”
“你就一点也不在意么?”**心从树下跳下来,手里拿着一片树叶,眸子亮晶晶地看着她:“穆青跟傅先生去钓鱼了,那岂不是把你一个人丢下了?”
“这有什么要紧?”赵令仪被这匪夷所思的问话噎了一下,斜斜扫了他一眼,简直是看白痴的眼神:“难道你觉得三个人一块去好?对了,那个杯子帮我拿过来一下。”
**心原本是想让赵令仪将心比心,感受一下平日里他被抛下的凄凉心情,却没想到赵令仪根本不在乎,顿时焉儿了。他满脸萧瑟的端起杯盏跟在赵令仪身后,觉得自己大概就是一辈子翻身不了的农奴了。
而赵令仪就是那个冷漠无情的奴隶主。
赵令仪整理完了茶具,一回头看到**心委屈的脸,跟霜打的茄子很像了,不禁噗嗤一笑,笑吟吟的开口:“既然穆青跟着傅先生走了,那么今天这鱼只能委屈你陪我钓了。”
**心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忙不迭的飘到赵令仪的身边,乌黑的眼珠水汪汪的:“当然可以!”
赵令仪看着他跃跃欲试的样子,眉眼弯了一弯。
……
朝日敛红烟,垂竿向绿川。
人疑天上坐,鱼似镜中悬。
要说这长安城外最适合钓鱼的地方在哪里,莫过于红烟山下的“小绿川”了。
这地名从诗句中化用而来,自然也有着诗中的意趣风流。
赵令仪和**心到山脚时,溪流旁边已经有了不少人。时值午后,日光已不像正午时那般毒辣,被薄薄的云层遮掩着,有些朦胧的温柔。
赵令仪望着眼前的山峰,眼中掠过一丝惊艳。红烟山不大,却险峻,整个峰顶直插云霄,有种一览凌云小的气势。山上郁郁葱葱,肆意生长着挺拔的树木,浅绿的是桑树,深绿的是柘树,墨绿色的则是乌桕,还有一些树连赵令仪也叫不出名字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峰顶的红杉,在山峰最高的位置,与乳白色的云雾并肩,只显出隐隐绰绰的影子。淡金色的日光照在上面,峰顶的云雾便泛出浅浅的红色来,宛如一抹匀在面上的胭脂,这红烟山果然名不虚传。
而横在赵令仪身前的小绿川就更妙了。
**心伸手碰了碰那碧绿的溪水,惊奇的睁大眼睛,低声道:“你看,这里面的鱼居然能看得清清楚楚!”
赵令仪也跟着垂眸望去,只见蜿蜒的溪水清澈见底,可一眼望见柔嫩的水草,和穿梭在其中的鱼群。鱼儿星星点点,一碰到鱼饵便围上去,在鹅卵石上投下错落的光斑。
这副景象勾得赵令仪有点移不开眼,她小心翼翼的摆放着鱼饵,木桶,和鱼竿,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只因这小绿川的鱼虽肥美,却极为警觉,稍有一点人声便轰然而散,跑得远远的,所以这溪上虽坐满了人,却极为安静,并不显得喧闹。
**心也乖乖坐在赵令仪身边。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好伸手帮赵令仪的忙,否则这么多双眼睛瞧着鱼饵凭空飞到鱼竿上来,怕是会引起骚乱。
他闲的都快长草了,只得托着腮,一眨不眨的盯着赵令仪。
她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掐丝云纹裙,腰间一个碎花小香囊,飞仙髻上缀着同色的流苏,长长的垂到颈边,衬得肤色越发白腻。短袖齐肘,露出一截手臂来,绞丝银镯子滑落到手腕,再往下移便是葱白莹润的手指。
赵令仪生的清瘦,那手指抓着鱼竿,不胜一握,不像是她在钓鱼,反倒像是鱼在钓她。
少女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见浮标略微动了一动,眼睛便亮了,更用力的握紧鱼竿,屏住呼吸等待着。
很快鱼竿便微微的颤动起来,赵令仪正要收杆时,鱼竿却猛的绷直了,然后一股大力拖着她往水里拽。这力道又快又急,饶是赵令仪早有准备,也毫无反抗之力的被拖了一个踉跄。
赵令仪险些跌下水去,绣鞋堪堪悬在岸边,用了全力才稳住身形。她已是勉强支撑,谁知那鱼比她想象的还要有力,没等她缓过这口气,又更快的向湖水中央冲去。
**心瞧着形势危急,眼疾手快的抓住她的衣袖,想阻止她落水,谁知道那衣料薄如纱绢,竟然“刺啦”一声裂开了,**心大吃一惊,顾不上其他,当即扑上去伸手抱住少女的腰肢,将她往回一带。
鱼竿掉落在地,水面上掀起一阵涟漪,赵令仪惊魂未定的坐在草丛中,身后是**心的胸膛。
赵令仪听不见心跳声。
不过魂体本来也是没有心跳的,只有跟冰块一般驱之不散的寒气。
看赵令仪没事了,**心便触电般的跳起来,连忙拉开一段距离。他有些不敢看她,结结巴巴的道:“对不起,刚刚一时情急,我不是故意的……”
赵令仪没说话,只是怔怔的看着他。
刚刚那一瞬间浮现在她脑海的,分明是那双幽深如潭的眼睛。
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看集会的人们笑着闹着,有戴着虎皮帽的孩子在人群中嬉戏打闹,她站在小摊前正拿起一根狼毫笔,便被重重一撞,眼看就要向后滑倒。
不料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袭来,她跌入一个温暖的胸膛中,讶然回头,是那人含着笑意的眸子。
“赵榜首如此不小心?”
那人一挑眉梢,戏谑地说着,“若不是对你的清高孤傲有所了解,我几乎都要误会这是在投怀送抱了。”
她敛了敛眉目,恢复到冷漠的表情,连同眸子里的复杂心绪一并掩藏起来,略一颔首:“程世子。”
青年笑得洒脱肆意,浑然不知自己有多欠揍,明明是个邀约,嘴上却依旧不饶人:“选日不如撞日,既然遇见了,不如赵榜首跟我一块去看看花灯吧。”
“那真是不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今日学生还有些书册未看,等下次吧。”
青年笑了笑,仿佛丝毫没有听出这是一句托词,带了几分认真,勾起唇角:“好。”
……
花灯会年年都有,今年的灯会她刚刚看过。
她漫步在街头,从那些花灯中穿行而过,人群热热闹闹的,还有个聒噪的**心陪在她身边,她一点也没觉得孤单。
也一点没想起来那个人。
她以为自己已经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