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森林中,甚至没有鸟雀叫声回荡,死寂沉沉,打从心里的不安蔓延上来,犹如一条毒蛇紧紧的裹住了心脏,那毒牙还露了出来,看上去寒光粼粼。
圣人已死,这是多么惊世骇俗的言论,虽然有无数的人在心中暗自揣测,但却也只是一笑了之,那可是圣人。
圣人便该是不死不灭的,怎会死?
赵令仪只觉得喉咙发紧,站在那里,仿佛踩在云端,有些不大稳,她勉强让自己直立,也不顾眼前的眩晕,抖着嗓子问:“圣人为何死了?”
异姓王眼中流露出复杂之色,能让一位半圣叹息,能让三位圣人已死,这话着实不好说。
“算了,我并不关心圣人为什么死,我想知道长安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没死?”赵令仪伸出手去,视线落在自己的指尖上,这是一双活生生人的手,可本该死了。
“有人将你保了下来。”那声音弥漫在后山的丛林当中,“你怎么活下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死了很多次,而你不能再死了。”
赵令仪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身为贵妃的那一次,身上被割得血肉模糊,只剩下白骨。那是自己第一次死亡吗?
有些人是不能死的,付出很大的代价,只为了一人不死。
“我的时间到了,也等到了你,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活着。”异姓王的声音沉稳而又飘渺,做着生命最后的嘱托。
赵令仪却是不甘心,本来以为见到了人就会解决自己所有的疑问,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嘱咐自己活下去,就算是没人嘱咐她也会活下去。
这不是来的目的。
挪动每一步都非常的艰难,辛苦往前走一步,就仿佛置身于水火当中,每一种疼痛都纷纷袭来,可她还是坚持往前走。
前面也是丛林迷雾,但是坚信异姓王就在前方。
这是在用这种行为来表明,她很坚决,很坚决付出多少的代价,都想得到事情的真相。
没有人想要活在迷雾里。
“如果你只能救一个,你会救森林里的兔子,还是一个人?”这个问题很突兀,但是出自异姓王的口吻,必然要回答。
赵令仪停下了前进的脚步,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从容的回答:“自然是人。”
这个问题甚至没有思考,直接便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这个问题也不需要思考,人命和兔子命摆在眼前,孰重孰轻,谁都分得清楚。
就连一个五岁孩子都懂的问题,异姓王却再次追问:“为什么?”
“人是天地正道。”
人的身上必然背负着天命,否则天地间的主宰就不会是人,所以人命就算不能大于天,也可以等于天。
迷雾当中的声音消失了半晌,再一次的凝聚出来:“若是有一日人背负的,不是天命呢?若与那些野兽无异呢?”
赵令仪站在原地,眼帘微垂,似是在深深思考,不是在思考这个问题,而是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异姓王不会问一个无缘无故的问题,除非这个问题就是真实的。
人不是被天眷顾的,身上没有天命。
“那我也救人。”
“为何?”
“因为我是人。问一个兔子就是兔子肯定说救兔子,我是一个人,你问我,我肯定救人。”
这是一个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到结论的问题。
浓雾散开了一些悠长的小路展现在眼前,赵令仪抬步往前走,这一次没有那般痛苦,脚步很轻,身体很轻,就好像是在漂浮半空。
一步一步的走了进去,所到之处,迷雾散开,然而去路却已经封锁。
赵令仪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毫不犹豫的向前走,哪怕走上个几千几万年都无所谓,她要走上去。
那是一条毫无尽头的路,时间仿佛静止,没有任何的声音,连风吹动都没有,就只是拼命的走。
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你走不到尽头,为何还要走?”
“因为我想。”
所以赵令仪就不停的走,他心中还有很多的问题,如果走不到尽头,没有人会给她解答,因为不配。
没有人会对一个毫无价值的人说太多的话,她要证明她很有价值。有资格浪费异姓王的时间,让他多说一些话。
“还真是个倔强的孩子,跟伯庸很像。”迷雾散开,这一次是彻彻底底地散开。
一棵大树下,异姓王就盘腿坐在那,打扮的只是寻常老者。
她规规矩矩的过去跪下:“他去哪儿了?为什么没人知道他?”
那么急切地想要向人询问,他在哪?
一直以来都迫切地要求着自己,不要想太多,以防止心乱如麻,甚至于走火入魔。
可是眼前是那人的父亲,是强大的半兽,终于可以毫无忌惮地问出口,人呢?
武穆死了,但是穆青没有。父亲只要活着,就不会让儿子死,所以她一直认为程伯庸活着,可是那人活在哪?活得好不好?
“像你一样,固执的走一条见不到尽头的路。”提起自己的儿子,他很平静,看向赵令仪的目光也很慈爱:“你的心很坚定。”
赵令仪已经隐隐窥探到了什么,慎重的保证:“不会为任何事而动摇。”
所以请你告诉我,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长安究竟发生了什么。
“魔族,我们是这样称呼他的。”异姓王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赵令仪有些茫然,是知道魔族的,以前就有人道心不稳,所以入魔了。
“不是你理解的那个魔族,是强大的魔族,或者说天命真正眷顾的人。”
“您也战胜不了吗?”
“无人能够战胜。”
赵令仪的心被触动了一下,眼睛瞪得大大的,扬起头来问道:“圣人也打不过?圣人难道就是因此而死吗?”
异姓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已经没有人能够在保护你了。”
“如果我死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吗?”因为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一定要活下去,所以赵令仪忍不住追问。
异姓王还是不回答。
天地间似乎要再起浓雾,浓雾又缓缓散开,异姓王睁开了眼睛,目光看得很远很远:“有小家伙闯进来了。”
异姓王是半圣,有人能闯入半圣的结界当中,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而直到看清楚对方的脸,才知道世间居然还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
赵令仪站起身来,看着那个同样一步一步走进来的人。
那个人赤着脚,脚生得特别的好看,珠圆玉润,白皙嫩透,最重要的是,****着脚踩在地上,也没有将脚弄脏,身上穿着一身红衣,身量窄窄瘦瘦,不高不矮。
没有人比赵令仪更加熟悉这个人,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因为这个人万分痛苦,在久远以前她曾深深爱过这个人。
后来的后来,就开始无视这个人,可这个人就像是赖皮膏药一样,怎么都撵不走。
他是天底下第二尊贵的人,是那位传说中的太子。
江泽心的脸生的还是那样的好看,因为养尊处优,所以身上透着贵气,即便是过去百年仍旧是那个少年的模样。
他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眼睛弯弯的,睫毛那样的长,笑起来是那样的绚烂:“令仪。”
赵令仪的眼皮有些抽动:“你为什么没死?”
江泽心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了委屈的神情:“难道你不应该关心我活着么?”
“差不多。”赵令仪握紧了拳头,如果江泽心都好端端的活着,那程伯庸应该也活得很好。
江泽心眼神仍旧幽怨,但没有在和赵令仪扯皮,而是向前一步跪倒在地,所拜之人自然也是半圣。
“你也是该一直向前行走,哪怕走不到路尽头的人。”异姓王口中唤道:“陛下。”
赵令仪是重生的,程伯庸是重生的,江泽心同样也是。
江泽心的神色肃穆起来,深深叩首:“即使年幼无知,不懂异姓王一片苦心,是朕错了。”
不是如今的太子叩拜,昔日的陛下叩拜,为自己的无知而叩拜,也为江山社稷而叩拜,为黎明百姓而拜,为他辜负的所有人一拜。
异姓王无喜无悲,没在看他口中的陛下,而是将目光留在了赵令仪身上:“当我触摸到圣人门槛时,就已经发现了天命并不在人的身上,三位真正的圣人并未与我说,要我自己参悟,知道三位圣人陨落,我方才知道,一切皆是一场荒唐。可无论多荒唐人都得活下去,就像你说的,兔子会救兔子,人要救人。”
赵令仪怔怔地听着,并没有深刻的领悟。
“你们每个人都在走着一场不同的路,但是路的尽头是一样的,我有些看不清楚那尽头,就劳烦你们去帮我看一看吧。”异姓王的声音很苍老,是那种一瞬间老下来的感觉。
赵令仪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为什么江泽心能够撕开半圣的结界。
江泽心目露哀伤,深深叩首。
这一次异姓王闭上眼睛,再没睁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