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的懊恼表情自然没逃过那一双淡如春烟的眼眸。
素白的手指用银汤匙轻轻地拨弄着茶汤,那黛绿色的茶叶软如蒲丝,在冒着袅袅热气的玉碗中上下起伏,恰似春雨迷途的燕子,跌跌撞撞地碰着碗沿。
少女的唇边勾起一丝笑意,手指微动,那银汤匙灵活的在茶汤中打转,将浅碧色的茶叶片片捞起,如同在捕获漏网之鱼。
店小二看得有些呆住了,眼前人的动作优雅从容,正是品茶八式之中的“折叶”,在煮沸的茶汤沉淀之前,将茶叶悉数摒除,只留下茶香,从而使茶汤更加通透,入口更加温润。这手法他只在楼里的一位御用厨子上见识过,那厨子还坦诚是从宫廷里面偷师来的,只学了个皮毛。
面前这位姑娘的手法明显更加娴熟,让店小二惊叹之余不禁心生疑窦,明明是年纪轻轻的娇小姐,为何会掌握如此老道的宫廷茶艺呢?
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一个清冷的声音便悠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些菜,到底是谁替我们点的?”
握着银汤匙的少女淡然抬眸,没有去看那些眼花缭乱的菜肴,而是直直的望向店小二。
她一袭镂金丝钮海棠暗纹锦衣,衣袖和下摆皆是极淡的蔷薇粉,更加衬托出一张桃花般明艳的面容。眼尾微微上挑,如同含苞待放的花苞,不笑时也仿佛带着一股媚意,不难想象出若是展颜一笑,这双眼睛该是如何的明媚动人。
只可惜这少女虽生的美貌,却不施粉黛,也不用珠钗妆点自己,更不曾展露笑颜,实在是有些可惜。
甘甜娇美的嗓音落在耳中,却隐隐有一种气势凌人的压迫感,店小二的额头上不禁冒出了汗。他咽了口唾沫,露出为难的神色,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眼神却是不由自主地往另一边飘去。
赵令仪顿时了然,店小二这紧张兮兮的表情,更让她验证了心中的猜测,淡然道:“让那位财神爷别藏着了,他弄出这么大的排场,想必也不愿意当个无名人吧。”
店小二松了一口气,是客人自己猜出来的,那便不关他的事了。他暗地里用手攥紧了单薄的袖口,防止那藏在里面的赏银滚落出来,一边向着赵令仪讨好地笑着:“姑娘果然冰雪聪明,那位爷也猜到瞒不了姑娘,吩咐我,若是姑娘叫他,他必定主动出来现身。”
躲猫猫这种把戏,也只有那个家伙能玩的出来了。
赵令仪揉了揉眉心,耐着性子沉声道:“小二,劳烦你请那位爷上桌吧。”
穆青也猜到了这神秘的幕后人是谁,从碗碟里抓了一把松子,一边吃着一边笑道:“令仪,你叫他做什么?要我说,你就大大方方坐在这,多吃两碗饭,那位爷心里才高兴呢。”
赵令仪无奈地瞥了好友一眼,轻嗔道:“你倒有闲心看热闹了,那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真让他在一旁等着,等会你我就回不了书院了。”
穆青动作一顿,被呛得咳嗽了几声,脸上泛起了胭脂色的红晕,意兴阑珊地放下了松子。
想想也是,那家伙翻脸比翻书还快,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赵令仪冲着店小二微微点头,店小二这才如释重负的请人去了,谁知不一会就折了回来,苦着脸道:“那位爷不知怎么的不见了,刚刚还在屏风后面呢。”
赵令仪与穆青对视一眼,实在不知道江绎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头店小二苦寻未果,这边江绎心却满面怒容,匆匆忙忙地往楼下走。庆云楼分为两层,楼梯也只有短短的一截,他步履生风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底。
两个侍卫跟在他后面,满脸忐忑,生怕主子闹出什么祸端来,却也不敢出声阻拦,只能默默地尾随其后。
江绎心握着折扇大步前行,白皙的面上泛着潮红,却有一半是急的。他好不容易等到厨子将菜送上赵令仪的桌子,正想欣赏美人惊喜的神态,却不料听见侍卫的回禀,顿时打破了他完美的计划。
原来江绎心此前吩咐侍卫们做的,正是暗地里包下整个庆云楼。老板娘一看那么多银子,欢天喜地的答应了,就连忙张罗着清场,软磨硬泡的将客人们送走。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就在江绎心美滋滋地想要享受跟美人的独处时光时,却突然听闻还有最后一桌客人死活不肯离开。
江绎心怎么能忍受功亏一篑,当然是恼羞成怒地下去赶人了。
江绎心往楼下走的同时,老板娘也在满脸堆笑的对那桌客人说着好话。她殷勤地替客人倒了杯茶,涂了蔻丹的手指绞着帕子,用商量的口吻说道:“不好意思,有位爷要包下整个楼,小店今日不能再招待别的客人,您看要不要挪个地儿,下次您来本店再给您优惠……”
那客人戴着一顶纱帽,正悠然自得的坐在桌旁品着酒。他穿了一身云纹镶边锦衣,清淡素净,并没有什么华贵的装饰品,却自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气质。听到这话他只是微微抬手,朝老板娘亮了亮酒杯,表示自己在喝酒,就不再多言。
老板娘看着这客人安之若素的样子犯了难,对方的举止优雅贵气,明显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可是她已经收了那位爷的银两,也开罪不起,只好清了清喉咙,再次赔着笑脸劝道:“这位爷,对面街上还有好几家酒馆,他们那儿的酒也不错,不然我送您去坐坐,您的单我请了……”
?后面的话老板娘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那客人慢慢的放下自己手中的酒杯,轻笑了一声,强大的气场让老板娘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客人懒懒的将手搭在桌面上,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肤白如玉,衬着青碧色的酒杯分外好看。随后他低沉而儒雅的声音响起:“那位爷怎么变得如此小心眼,吃个饭还要赶人,难道不是人多才热闹么。”
老板娘见这客人气定神闲,话语间似乎是与那位出手大方的贵公子相识,小心的咽了咽口水,也不敢再出声赶人,只好维持着笑容站在原地,笑得脸都有些僵了。
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老板娘抬头望去,见是江绎心走来,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上前一脸为难的道:“公子您瞧,不是小店不办事,而是这桌客人就是不肯走啊。奴家是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没有办法。”
江绎心微微皱眉,挥挥手让她退下,踱着步子来到那张桌子前,盯着那戴着纱帽的年轻男子,面色不虞地打量着。
那客人也不慌张,大大方方地坐着让江绎心看,手里的筷子还在悠闲地夹菜,吃得潇洒自如,全然不把这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放在眼里。
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倒是江绎心先沉不住气了,他也跟着坐下来,冷眼看着对方夹菜,越看越觉得憋气,凉凉开口:“不好意思,庆云楼已经被我包下了,这位仁兄还是留着你的好胃口,去别家享用吧。”
那客人却只管悠哉悠哉地吃菜,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跟尊大佛似的,把江绎心的话当做耳边风。甚至他还举起酒壶又斟满了一杯酒,意犹未尽地慢慢品着。
这般无视的态度成功的激怒了太子,江绎心乌黑的眼珠映出那人的倒影,俊秀的面容因怒意涨得通红,握着折扇的手指将扇骨捏的劈啪作响,从牙缝中一字一句的道:“你这人好生无赖,难道还想在这楼里喝到明天早上不成?仁兄如此有雅兴,赶紧拿着这张银票去对面喝,否则我就让人伺候你慢慢喝。”
江绎心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白花花的银票来,啪的一声放在桌子上,气鼓鼓地瞪着那男子。
太子这明晃晃地威胁落入耳中,却跟小猫挠人似的不痛不痒,听得那客人都不禁笑出声来。他笑了一会才停下来,在江绎心恼怒的眼神中抬起头,一把掀开头上的纱帽,露出一张俊逸无双的面容,唇角微勾:“太子殿下威胁人的手段还真是万年如一日的……”
年轻男子顿了顿,直视着江绎心的眼睛,带着恶趣味地补充道:“幼稚。”
江绎心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死死的握紧扇子,原本到了嘴边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眼前这个风姿卓然的男子,不是程伯庸还能是谁?
“你为什么会在这?”江绎心猛然站起身,瞪圆了眼睛,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程伯庸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袖口,冲太子微微一笑:“这倒奇了,我为什么不能来?这庆云楼的门口也没挂程氏免入的招牌啊。”
江绎心听见这人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就讨厌,没好气的扫了他一眼:“我在这吃饭,你跟着瞎掺和什么?看来我得跟老头禀报一下,程王府还是太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