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今日,晏令樵懒得计较是非对错,那谋算之人步步紧逼,他必须在落彀之前攒足人品,刷出名声,博够好感,让自己在接下来的博弈中不至于处处掣肘。
雪天送炭,他先送晏氏族亲,再送訾氏族亲,最后送街坊邻舍,鳏、寡、贫、弱、病面面俱到。
晏令樵不顾道路泥泞难行,让管家前头带路,自己领着墨言、墨语两个小厮,十几个精壮仆役,一家接着一家送温暖,一直暖到下午申时。
归无院。
千落端坐在书案前,专心为晏夫人抄经祈福。
她的乳娘桂姨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急了,一再催促丫鬟素鸾去二门上探问,既担心公子失脚滑倒,又担心他不会说话伤了穷亲戚颜面,好心反结仇怨。
“这孩子一向不喜充善人,今儿是怎么了?”桂姨不解,嘀咕。
素鸾笑:“瞧桂姨您这话说的,樵哥儿他不是充善人,他是打心眼里就是心善的好人。”
其它的小丫鬟也凑趣,叽叽喳喳说起被周济的亲族街坊:
“好几家都派人来晏府道谢,夸少爷年少心慈,懂事孝顺,有乃父之风,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肯定要比大官人还强……”
千落不为所动,兀自抄写《地藏经》,簪花小楷谨肃齐整,乍一看像印出来的,字型又不呆板凝涩,一笔一划各有妙处,抄写得极为用心,打算雪化了送去城外报恩寺,烧祭给晏夫人訾氏。
许是桂姨来回走动扰了千落心神,她接连写错好几处笔画,换纸的时候,又险些弄翻了象牙觚水盛,心中烦躁,这才搁了笔,瞥一眼书案上的沙漏,已经酉时三刻,花窗外雾霾沉沉,雪依旧在落,还有渐大的势头。
白日里惹出掌嘴风波的那片梅林,足有两三百株,逶逶迤迤占了偌大一片院墙,花色纯白粉红,淡墨淡黄,枝干虬曲清癯,疏枝缀玉,姿形极美。
淮安府中稀见的“复瓣绿萼”、“美人红”、“玉蝶”也有几株,清素淡雅,雪地里嶙峋傲放,被檐下亭阁的素白灯笼映照,暗香催人。
晨起顾妈妈领着芙蓉姊妹来问候,并不像她宣称的是来“添手”,话里话外敲打说府上重孝,归无院的红梅开得浓艳,不庄重,该连根锯掉,实在舍不得,也该让人把花枝撷了,剩下躯干明年生发。
千落那时还在寝房梳洗,素鸾和彩鸾一听就恼了,吵嚷推搡,不肯让顾妈妈进院门。
此刻提起,俩人依旧愤懑不甘:“这些老妈妈忒跋扈了,变着法子作践人,咱们娘子自个给夫人守孝还不够,身边的花花草草还跟着遭殃!”
她们边说边拿眼睛觑千落,千落伫立在花窗前,垂着长睫不吱声。
身为家主宠妾,她二十多岁的年纪,风韵犹盛,穿一领藕荷色绉纱对襟窄袄,外罩百褶鹅绒缎氅,黛眉轻蹙,螺髻逶迤,简单插一股素银钿,耳、腕、腰间再无旁的点缀,素净宛如一枝初绽的白梅。
身边的丫鬟还在抱怨仆妇刁横,要伤梅林,她却彷佛没听到,蹙眉唏嘘:
“姐妹一场,没想她这么快就去了……大官人又不在家。”
晏夫人沉疴缠身是真的,但也缠多少年了,一直用精细补药吊着命,不好不坏地过日子,突然撒手归西,又赶在家主晏佑安行船未归的空隙,不但突兀,还微妙。
素鸾、彩鸾看不破危局,她懂。
顾妈妈堵门逼迫她毁梅树算什么?造谣说她恃宠生娇,趁家主不在折磨残害了正室,才是可怕。
寝房里燃着麒麟兽炭,雪天里暖意融融,素鸾穿着家常的湖绸青色小袄,晃着腰间系的汗巾穗,解恨地给千落转述顾妈妈被痛扇四十巴掌的苦相:
“娘子你是没看见,打得跟个血猪头一样,全没了人样子,听说好几颗门槽牙都松动了,看她往后还敢倚老卖老,挑咱们归无院的刺儿……”
晏令樵当众处置顾妈妈,被这丫头解读成替生母出气,这几乎是事发后晏府中绝大多数人的看法。
晏令樵冒雪返回府中,隔得老远就听见素鸾的说笑声。
他带着晏管家出门走这一趟,收获赞美感激几箩筐。
族内某个寡居多年的老婶子,絮絮叨叨说漏嘴一句闲话,让晏令樵知道,想谋夺他家私的幕后黑手已经放出谣言,说晏夫人的死是千落所为。
晏令樵知道晏夫人的死确有蹊跷,下毒的人却不是千落,而是晏家唯一一房挂在五服边上的族亲——晏令尚、晏令卿两兄弟。
物以稀为贵,晏佑安因为亲族稀疏,对这唯二还在服边的“族侄”颇为照顾,哪知道他们包藏祸心,憋坏憋了三代人。
晏家打从曾太祖父起,就迁居武阳城,五世同堂,耕织传家兼做布匹生意,日子无忧。
到了晏佑安的爷爷晏应涂,靠着在运河跑船行商,从殷实人家一跃而成富绅,起屋造船,沽铺买婢。
晏应涂的嫡妻早亡,留下一子晏伯让,少年血性,不堪继母詈辱离家出走,二十多年杳无音讯,后来才知他投了北疆玄旗军麾下,中了大顺成德十四年的武举,托庇军功,点卯为官,后来因伤解甲,携妻儿返回武阳城的时候,是正五品的督军千户。
晏千户的恶毒继母,也生了一个儿子晏仲谦,还没长到结婚生子的年纪,就被人撺掇着独自带船行商,遭遇劫匪丢了性命。
那时晏应涂已经年近花甲,长子不知所踪,次子死于非命,万贯家私无人承继,只能从族亲中过继嗣子,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尚、卿兄弟俩的爷爷晏孟书。
晏孟书对过继当嗣子很踊跃,但“嗣父”的继妻米氏,抵死不肯过继隔房的侄儿,她接连给夫君抬了好几个通房,指望生出庶子养在她膝下,去母留子,她占着嫡母的名分,胜过便宜旁人。
天不遂人愿,拖到米氏恶疾不治,庶子也没瞧见影儿。
米氏出殡,摔盆打幡的“孝子”是晏孟书,那时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旁支亲族,甚至晏家太爷本人,都默认了他做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