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楼名字好听,其实就是娼楼,鸨母姓甄名七娘,风流妖娆,刁戾刻毒,姐儿不分良贱,落到她手里都被搓揉得服服帖帖。
姐妹俩哭泣求饶,但不是冲着晏令樵,直奔大管家晏夔下跪,一人抱着一扇膝盖哭得梨花带雨。
晏管家不知道是心软,还是真心替主家打算,开口说情:“公子,她俩都是夫人挑的,长者赐,不敢辞……年纪又还小,就再留下再看看吧?让祁妈妈好好教导她们规矩,下次绝不敢犯。”
芙蓉姐妹齐齐叩头讨饶,赌咒发誓绝不再犯。
旁边的祁妈妈也讪讪地帮着劝,她跟顾妈妈同为晏夫人的陪嫁丫鬟,生儿育女,岁月摧折,几分姿色荡然无存,泯然于一众仆妇,又像个锯嘴的葫芦不懂邀宠掐尖,在晏夫人身边不如顾妈妈得用。
即便如此,她的穿戴气度也不同众人,一件银绣掐牙对襟褂袄,秋香色湖缎膝裤,月白汗巾系着三褶的银鼠裙,掐金卧线,撮穗镶沿,最晃眼的是手腕上戴着两个赤金响镯,头上斜插一副金镶玉葫芦钗,成色十足。
晏令樵看在眼中,面上渐渐浮起笑容,踱步到她身前:“祁妈妈,你也想替芙蓉姐妹俩求情?”
祁妈妈支支吾吾,不敢说是,又不想说不是,窘得面色赤红,求救地看向一旁的晏管家。
晏令樵一意立威,不管他们的眉眼官司,继续敲打祁妈妈:
“你是夫人身边的老人,开了口我就不能当没听到,芙蓉姐妹可以不发卖,留在府中继续当丫鬟,伺候笔墨这种好事是别想了,灶下粗使着还行,妈妈你是管厨,人交到你手里,她们犯错你也要受罚,明白吗?”
祁妈妈苦瓜着脸,她随口卖个人情,就被塞了两块烫手大山芋,扔不得捧不得。
晏令樵打小养在晏夫人房里,几乎是她眼看着从小豆丁长成半大小子,认定他性情温和周到,受些委屈也闷在心里,极少咄咄逼人,今日却峥嵘毕露,晏管家都得暂避锋芒,她没了晏夫人撑腰,更不敢多舌。
芙蓉姐妹这般品貌,我见犹怜,憨瓜小子不开窍,不懂怜香惜玉,把人家往厨房灶头里塞,祁妈妈心里憋了一口气,坐看晏令樵能硬气到几时,等他分清玄牝妍媸,得巴巴上赶着来奉承俩姐妹。
六十巴掌打完,顾妈妈发髻披散,满脸血糊淋漓,被人强拖下去。
廊下围观行刑的仆役,慑于晏令樵的狠厉,一时寂然无语。
晏令樵继续跟晏管家闲聊,先说起淮安府连年灾荒,大旱接着小旱,暴雪不兆丰年,即便毗邻运河的地方,舟楫如梭,商埠云集,百姓的日子也不丰足,灶上少米无柴,逃荒行乞者不知凡几。
晏令樵前世席丰履厚,冬日拥炉围裘,暖阁里娇养大的公子哥,破家之前不懂人间疾苦,后来落魄,领着墨言、墨语逃奔北疆,恰也是在一个雪夜。
主仆三人没钱住客栈,也不敢住客栈,窝在城外的土地庙饥寒交迫,他脱了身上的紫绒鹤氅,让墨语拿去当铺换钱,回来时满头壅雪,两脚僵冻,怀里揣着一点米和炭,大骂当铺掌柜黑心,嫌弃鹤氅破旧,只给当了三百钱。
主仆生火熬粥,烘衣裳取暖,破庙里没有水井,只能扫雪为炊,想想昔日红炉烹茶,暧阁赏梅,何等惬意奢华?
哪怕重生回来,晏令樵依然愤懑喟叹,跟管家商议说大雪壅门,街坊邻舍有人贫苦饥寒,旁支宗族也有人缺米无柴,逃荒难民随地倒毙,他想在府门外搭设粥棚。
“每日巳时、午时、申时、酉时施粥,十口善锅同时熬煮,施到来年上元节。
晏管家惊住,距离腊月新年还有一个多月,再到上元日,将近俩月时间,每天支起十口善锅施粥四个时辰,耗费的柴米银钱不是小数目,他心里犹豫,试探着劝阻:
“公子,要不要再等等看?咱们先让人把粥棚立起来,炊具备齐整,等大官人回来再开伙施粥……”
晏令樵明白这位大管家是舍不得柴米银钱,但他决定施粥济贫,一则是看雪暴成灾,贫家饥寒交迫;二则因为嫡母新丧,他这个庶子要展示孝心,压住旁人说三道四的舌头。
打着替晏夫人“积攒阴德”的幌子施粥救灾,闹出的动静越大,来喝粥的人越多,对他越有利。
前世晏家旁支谋夺他的家产,口实之一就是他“不孝”——对千落这个生母孝顺不叫孝顺,对嫡母晏夫人才算。
晏夫人停棺报恩寺,寺院主持了空贪得无厌,各种名目敲诈银钱,稍不如他意就怪话连篇,前世还曾当众指证他“不孝”。
晏令樵不想被主持拿捏要挟,也做不到每日顶风冒雪出城去给嫡母守灵护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为了表示“孝心”,他一边请僧延道,给嫡母超度打醮,一边扯着给嫡母“积攒阴功”的幌子施粥济人,把孝心广而告之。
晏管家一时没想透这些,奇怪自家公子突如其来的善心。
他是从小看着晏令樵长大的,知道他相貌、性情都肖似生母千落,不屑与俗人为伍。
往年遇到这种大雪天,晏大公子早就乐不可支,呼朋唤友赏梅煮茶,施粥济困?怜老惜贫?呵呵。
晏令樵不理管家怎么惊讶,催促他下去准备。
“三日之内,我要看到粥棚立起来,善锅支起来,人手配齐全……另外再准备两车柴炭、一缸黄酒、十筐细面、五担粟米,四扇生猪,百贯铜钱,再把家里用不着的棉衣被褥都翻出来,您老陪我一起出去周济揭不开锅的亲族穷街坊。”
一朝重回少年时,晏令樵披的是鹤氅,戴的是貂帽,烧的是沉烟兽炭,喝的是隔年竹雕,赏的是窗前萼梅,鹅毛细摇,煎茶扫雪,只恐怕天色突然放晴了,雪消泥滑败了他的兴致。
何尝知道人心叵测,命运无常,鲜衣怒马的豪奢少年,忽然就厨无薪,瓮无米,衾冷衣薄六亲嫌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