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贯家私唾手可得的节骨眼上,堂兄晏伯让突然归乡,只捱了短短十日就伤重而亡,却留了嫡子晏佑安。
晏家太爷有了亲子嫡孙,岂肯再过继远房侄儿辈?
当即开祠堂,摆筵席,让嫡孙认祖归宗,又给“准嗣子”晏孟书两艘蕉叶船,一顷稻花田,一千贯钱,只不许再提过继承嗣的事。
晏孟书虽然白得了钱财,怎比得上偌大一座晏府?
他要“过继”给堂伯父的事,本已十拿九稳,就差开祠堂,改族谱,他早就当万贯家私是在自己荷包里,突然变得可望不可即。
他上门罗唣几次,一定要当嗣子,被晏家太爷撵了,去衙门告官也被轰出,他气恼不过,发狠凭自己本事挣份家业,走了几趟顺风船,步了米氏之子的后尘,折在一帮过路的悍匪手中,尸骨都没寻到。
横死之前,他这一支靠着晏家太爷帮衬,衣丰食足,忝列富绅,又因为一心想要承嗣,娶高门大户的正妻,二十六的年纪了,他还没有正经娶亲,有一个庶长子,就是晏令尚、晏令卿的父亲。
这个庶长子母不祥,一直被藏在佃户家里。
晏孟书怕人知道丢脸,长到八岁还没给他取名,拖着两筒长鼻涕,饥一顿饱一顿脏得像个泥猴,破袄褂里都是黑头虱,畏畏葸葸看人只敢斜着眼。
哪怕后来人被接回晏家,恢复了富家公子的待遇,取了“晏佑平”的名字,配了车马小厮,念了书,精气神却始终没能提上来,剥了他那身好衣裳,往下人堆里一扔,再找不出来。
晏佑平七年前过世,身后唯一值得说道的事迹,是他娶了一房精明厉害的妻室,养了晏令尚、晏令卿两个好儿子。
当初晏孟书没能当上嗣子,这个念想却刻在他们这一支的骨子里,一有可乘之机,就敢作妖。
晏令樵重生回来这几日,把两房四辈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捋了又捋,越想越心惊,他叔爷爷和继太奶的死、庶长子之父的死,真的都只是意外吗?
如果不是呢?
陆年往事没有确凿证据,湮没在岁月中,但嫡母訾氏的死,确是尚、卿两兄弟所为。
前世淮安府的仵作验尸后发现,晏夫人中了一种罕见又隐秘的剧毒,来自府中宠妾千落贴身佩戴的冰螭镯。
郡公据此认定她“恃宠生恶,毒杀正室取而代之”的罪行,百口莫辩。
晏令樵猜测,无论是他的嫡母訾氏,还是生母千落,甚至是家主晏佑安身边,都有别人埋下的暗子,才能一击得逞!
千落住的归无院,因着那片梅林,大小只比晏夫人的落花院稍次一筹,布置的精巧雅致。
窗前有四季常开的奇花,屋后有灵璧奇石堆砌的假山,山旁有溪流,溪上有白玉石桥,桥尾是大片凤尾竹林,中间环抱一座三层高的雕窗阁楼,请了扬州府的巧匠建造,飞檐翘瓦,通透敞亮。
除了晏佑安和晏令樵父子,等闲没甚么人敢来聒噪,千落又不爱出门,从年头到岁尾,就上元观一回灯、花朝踏一回青、盂兰祭一回祖、重阳登一回高,鲜少踏出归无院。
连日鹅毛细雪,院中常年流淌不歇的溪流也冰冻了,晏令樵跟管家商议完明日搭建粥棚的事,拎一盏八角猢狲灯,独自冒雪来陪生母用晚膳。
守夜的仆妇不知躲去哪里烤火,他畅通无阻地上了阁楼二层,桂姨接过他的海獭皮鹤氅,喜孜孜念佛:“阿弥陀佛,樵哥儿,可算把你盼回来了!这雪急天寒的,你不好好在房里烤火温书,往外头乱跑?”
晏令樵笑了笑,没吱声,沿着楼梯继续往上走,三楼才是千落的寝房。
入门处摆着丈宽的金丝楠镶螺钿云纹白玉长屏,屏上立着九扇绣白梅迭开鹅黄锦绫,内室朝南的四槅翎窗之间,挂渔樵弃瓢图一轴,武陵桃源图一轴,石崇锦帐图一轴,杏花读书图一轴。
件件都是精品,价值万金,但最惹顾妈妈那伙人忌恨,也最香艳晃眼的摆设,是雀羽帘帷后那架花梨八步床,镶金镂玉,回廊围栏,配套的桌椅锦杌、蜀绣绫帐豪奢精致,床头还悬一对龙眼大小的紫金牵牛铃,床笫之时清脆悦耳,妙趣无穷。
晏令樵曾听家中仆妇窃语,说大官人每每留宿千落房中,金铃之声彻夜不歇,恣意放纵,隔日她就慵懒梳洗,高卧一整日,“狐媚家主”、“乔张乔致”。
子不言母非,更何况晏令樵眼中的母亲,并非这般水性之人,他今晚前来,亦有些私密话要跟母亲说。
进得房间,瞧见她正用朱砂抄经祈福,人也清减了,本就不赢一握的腰肢,更瘦了两分。
母子闲聊几句家常,千落先忍不住,问儿子:“今日给族亲街坊送炭米,有几家人极爱面子,肯平白收你的钱米?”
晏令樵微笑,嗟来之食难以下咽,他两世为人岂会不懂这个道理?领着晏管家上门的时候,一律说是答谢他们在夫人葬礼上出力。
这也不全是谎话,晏夫人因为死的仓促微妙,阖府上下为了不落人话柄,身后事操办得极尽哀荣,从棺椁、唁棚、祭幛、纸扎、旗罗伞扇到经忏超度,毫不吝惜银钱,流水席办了七日七夜,但凡跟淮安晏府沾点边儿的亲朋街坊,悉数到场。
这些人究竟是来蹭吃看热闹,还是哀戚帮忙,全凭晏令樵怎么说。
用罢晚膳,娘俩秉烛低低谈了许久,只有千落的乳母桂姨在一旁伺候着,素鸾、彩鸾都被支到二楼裁白缎子,明早上拿出去,把满院的红梅花枝裹起来。
晨起,晏令樵洗漱停当,在墨雨的服侍下换上素白绣竹叶纹对襟长襦袄,扣一顶嵌白玉小银冠,缠蕉麻孝巾,蹬鹿皮窄靴,哀戚齐整。
晏夫人病故前几日,他房中大丫鬟浣碧、锦雀,莫名落井一人,撞破私情一人,连累其它二等的丫鬟、粗实婆子也被撵了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