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足足响了一柱香工夫方歇,余音袅袅,犹自绕梁,霍倚天双目微闭,一副沉醉痴迷样。
旁边一位相貌清癯,峨冠博带的老者,赫然便是当朝首辅海仲,此刻正微微冲牡丹点点头,朗声道:“多劳牡丹姑娘大驾,下官谢过了。”
他这一开口,同桌一干清客才恍然从痴痴迷迷中回过魂来,纷纷喝采赞扬:“果然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霍倚天脱口道:“牡丹真国色,花开满京城!”
牡丹忙起身,走上前来福了一福,一双水眸波光流转,顾盼生姿,盈盈秋波在霍倚天的身上打了个转儿,旋即翩然下拜,婉声道:“能为海大人和诸位先生抚琴助兴,是小女子的荣幸,只恐曲陋音俗,有扰清听。”声音娇美清脆,动人心弦。
海仲今日带着府中一干清客出游,来到万佛寺山附近,对着漫山桃李,一时兴起,遣人请了花魁牡丹前来抚琴,此刻见一众清客阿谀之声盈耳,想到适才众人只顾痴痴迷迷地盯着这青楼艳姬发呆,只怕是谁也没有用心听这琴吧?
偏偏天下镖局的少公子霍晓天,也来凑这个干热闹!
海仲轻轻叹口气,捋着颌下一缕疏须,对着牡丹淡淡道:“勾栏瓦舍之中,能有你这样的技艺,已是难得。只不过琴为心音,你平素眼见有限,胸中丘壑不广,技法纵是再如何圆转如意,琴中境界低了,终是凡品。牡丹姑娘名满京城,只怕有溢美之嫌!”
一众清客哪里想到首辅大人有此一说,俱是赧然,牡丹脸上也是一红,又福了一福,嘤嘤道:“小女子受教了。”
牡丹本是京城风月场的领袖,待人接客,向来是对着一帮浮浪子弟,纵情嬉笑,打趣调侃,在这端正方谨的老臣面前,倒不敢有丝毫放肆张扬,见他直言苛责,只得心悦诚服。
海仲淡淡扫她一眼,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却也不屑与她多言,转过头,看着还在摇头晃脑陶醉万分的霍倚天,晒笑道:“霍贤侄,今日有空出来赏春,怎么没有和令尊一起来啊?”
霍倚天跟老父闹翻,凭借家传剑法名震江湖,少年鲜衣怒马,笑傲江湖,不知倾倒多少怀春少女,未免不见容于海仲这样老成持重的前朝阁老。
本来霍倚天百无聊赖,听得御香楼牡丹姑娘在山下给海阁老抚琴,鼓足胆子装作偶然踏青相遇,做个不速之客,名满京华的白牡丹,果然是绝色尤物,正痴痴愣愣,听见海阁老出言嘲讽,不由面色绯红,不知如何应对。
忽听耳边牡丹笑道:“蒲柳之姿,芥末之才,难得霍公子缪赞,今日公子若无要事在身,有烦霍公子相送小女子回去如何?”
青楼女子眼色清明,摆明是给霍倚天一个台阶下,海仲暗想这个俗物走了最好,免得扰了自己赏春雅兴,袍袖一挥,默认了牡丹的提议。
霍倚天却甚不知趣,居然冲着海仲作揖,神态恭谨、措辞强硬道:“小侄听牡丹姑娘琴音,绵密处如串珠缀玉,幽咽处如花底莺啼,清越处如鹤鸣雁咴,激昂处如长风万里,只觉得手法精妙,名不虚传,海前辈却大加针砭,恕小侄愚鲁,难解其中奥妙,还请海伯父详加指点一二。”。
海仲见这楞头青不知进退,竟然想在这当口演一出“英雄救美”,又气又笑,待要出言喝斥,又觉不屑,冷哼一声,淡淡道:“牡丹姑娘适才所奏那首《春江花月夜》,本是盛唐才子张若虚所作,他为人胸襟开阔,磊落豪迈,曲中意象清明澄彻,哀而不伤,牡丹姑娘演来,听在老夫耳中皆是‘桃之夭夭’的靡靡之音,儿女之情,实在糟蹋了这曲;更有甚者,那尾音忽然跳出几声‘变征’之音,春江美景之中突然掺杂杀伐之声,更是不合音律,是以老夫以为谬也。贤侄年纪轻轻,历练尚浅,不解得人间风雨,也是自然。”
霍倚天见海仲滔滔不绝,满脸皆是轻蔑之意,醒悟这老儿不是常人,招惹不得,赶紧闪人为妙。急忙站起身,躬身应道:“海前辈教导的是,小侄自当从命。今日无事,正好送牡丹姑娘回去。”
海仲看着霍倚天恭谨模样,心中好笑,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这副样子是装给他看的。霍倚天呼朋唤友,醇酒美人,虽还不算是恶迹累累的浪荡子弟,却也并非什么“贤侄”,听说京城好事之徒还把他排在什么“京城四少”之列!自己早年跟霍震北有点交情,实在不愿看着霍家那份家业败在不肖子手里!心中叹息,脸上却笑道:“那就有劳贤侄了。”
阳春三月,莺****长,一派艳阳天气。
霍倚天一马当先,得意洋洋的看着周围路人艳羡之色,刚才的不快早忘得干干净净。胯下的坐骑是从关外购来的骏马,配着银鞍锦辔,阳光下熠熠闪光,牡丹的马车也是珠帘翠盖,金玉交辉,是京城无人不知的玉人香车,一马一轿迎着春日煦阳,懒懒地走在郊外花丛,说不出的引人注目。
看着四野踏青的游人诧异艳羡,霍倚天心中就象喝下了一大杯醇酒,暖洋洋地十分受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牡丹不能在旁边扬鞭跃马,不然便有些江湖侠侣的味道了。
正神游着,猛然听见耳边忽然有人轻轻唤道:“霍公子!”
霍倚天一惊,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牡丹不知何时从车厢中掀帘探头出来,一双妙目正盯着自己,嘤声道:“闻得霍公子除了剑法精妙,海量能容,还精于围棋之道,师从天朝第一国手六道真人,天下人望尘莫及,是吗?”
霍倚天大笑道,“围棋乃是微末之技,不足挂齿,说到剑道,三年前我与大侠沈风在天下武林大会斗酒论剑,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风大哥剑法出众,豪气干云,令人一见心折,在下虽败在他的剑下,却是输得心服口服,承蒙风大哥不弃,结为兄弟,从此‘剑法精妙’四个字,再也当不起啦!”霍倚天得意洋洋,也不知是为他自己得意,还是为他的风大哥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