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转过脸来对我们说:“都起来吧。”稍停一停,又道:“去见过柔妃娘娘。”
柔妃生性温柔淡泊,我们平素都难得见到她,只得又行了请安礼。
她生得出奇美艳,一笑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柔婉温存,话语亦是柔和:“不必拘礼,都快起来吧。”见苏合眉下有伤,不由伸出手去:“疼么?”
苏合将脸一偏躲闪了去,柔妃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中。
父皇本来就在生气,见他如此,脸色更加阴沉,怒喝道:“苏合,谁教你对母妃这样无礼?”
苏合将脸一扬:“她不是苏合的母妃,苏合只有一位母亲,远在大月!”
父皇怒极反笑:“好,好,如今你们都出息了,除了学会打架,更学会顶撞朕了。”
柔妃见他发怒,已经扶着榻案站了起来,口中求情道:“皇上息怒,小孩子说话没分寸,皇上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一边说,一边向苏合使眼色。
苏合并不领情,大声喊道:“我不是小孩子。”说罢回头狠狠瞪了柔妃一眼:“用不着你假惺惺!”
父皇气得连声调都变了:“这个逆子!”转头四顾,见书案上皆是文墨用具,并无称手的东西,盛怒之下未及多想,随手抄起白玉纸镇,便要向他头上砸去。
阁中诸人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盛怒,一时都惊得呆了。
柔妃吓得花容失色,她本来距书案甚远,眼见着拦阻不及,父皇手中的镇纸已经狠狠掼下!
我骤然抢出一步,并不敢去阻挡父皇,只得一下子护在苏合身上,父皇手中的镇纸重重的落在我背上。那纸镇极沉,疼得我浑身一搐,书案前的彻辰失声叫道:“父皇!”
我背上疼得火辣辣的钻心,半晌才缓过气来,却牢牢将苏合护在身后,这个来往不多的皇弟脸色煞白,突然发疯一般朝父皇扑去。
左右内官慌忙死死按住他!
赫图早已吓得木头似筛糠不止,彻辰更是惶然,悄悄躲在柔妃身后,偷偷瞧着我们。
柔妃早已经跪下求情,她这么一跪,暖阁内外的宫女内官顿时黑压压的跪了一地。
也许终究是亲生骨肉吧,父皇心下一软,但仍旧沉着脸色,只将镇纸掷在地上,足底一顿,斥道:“都给朕滚!”
苏合定定的瞧着父皇,如同从来不识得他,戚戚少年的目光,此时看来竟觉得有些刺目。
我勉强挣扎着站起身,用劲最后一丝力气拉住苏合,躬身行礼道:“儿臣告退。”
赫图也脸色如土跟着退出,再也没有心思跟我们纠缠,一溜烟跑回皇后寝宫搬弄是非去了……
那是我和苏合此生最后一次嚎啕大哭吧,就靠在彼此单薄的肩头。
想起父皇那一刻狰狞的面容,我们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世间来,恨自己不如死去,死去也胜过这样卑微地活着,活在这多余的世间,活在父亲的漠视与母亲的悲悯间。
削瘦的肩头似乎化为垣古的石墙,一对小脑袋就那样无助那样绝望的抵在一起,将全部的滚滚热泪化为撕心裂肺的伤悲!那一次,我们放任彼此哭了许久许久。
最后御医替我们检视伤势,我右手拇指骨折,虽然扶正了指骨用了药,可是再也使不得力,皇子们皆是五岁学箭矢,我今年本已经可以引开一石的小弓,从此以后却废了,右手连笔都握不稳,拿起筷子时,笨拙无力的叫人生出一身冷汗。
可我们再也不会哭了。
苏合看见我背上那乌紫的深凹瘀痕——这一记如果砸在他头上,只怕他已经不能活在这世间!
从此我们没有了父亲,或者我们一直不曾有过父亲,过往的最后一分希翼,也成了幻像,如今梦境醒来,只余了一对同命堪怜的弱兄悍弟,默然无声不离不弃。
我慢慢学会用了左手握笔、举箸,甚至想重新努力学习射箭!要知道在尚武的西戎,一个文弱的皇子是不会被皇族看重的。
从每一个清霜满地的早晨,到每一个柝声初起的黄昏,弓弦绞在指上,勒进了皮肉,勒进了骨髓。那种痛楚清晰明了的烙在记忆深处,慢慢的结了痂,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底下的鲜血淋漓。
苏合默默的看着我徒劳无功的疯狂行为,送了一支碧玉笛给我解闷。他自己却发狂一样练箭,每日胳膊都似灌了千钧重的铁铅,沉痛得连筷子都举不起来,左手的拇指上,永远有扳指留下的深深勒痕。
他停不下来,或许只有引开弓弦,搭上箭翎,屏息静气瞄准的那一刹那,他的脑海中才会是一片空白,才会有暂时的安宁吧!
那一刻,忘了远在大月的母亲,忘了无情无义的父王,忘了寄人篱下的折辱,忘了……
他渴求着这种安宁,便如大漠中迷路的人渴望饮水一样,他一箭复一箭,一日复一日,不停的追逐,永不能息……
“咄”得一声,羽箭射在鹄上,深深的透过鹄心,尖利的箭镞犹沾有鹄心上的几屑红漆,在日光下闪烁着白锐的寒光。
满场采声如雷,内官高唱:“皇六子大胜魁元!”少年傲然勒马,眉目间依稀有几分贯有的倨傲。对滚滚而来的赞誉和名利,懒怠得不愿略有回顾,眼神只往人群深处的阿里望去。
苏合的武艺已是西戎皇室贵胄子弟中公认的第一,连大将军亲自调教的皇太子赫图亦不是他的对手。新科的武状元与他比试骑射,最后也败下阵来。
我不远不近的站在人群里,看着英姿勃勃的苏合,百感交集。
不久以后,当母妃终于寂寞的死去,我也并没有哭泣。母妃身体早就垮了,能拖那么多年全然是一种奇迹。彼时苏合率着大军出征西域,滚滚风沙如刀剑般割过他年轻的脸庞。
我继续躲在宫中苦捱日子,手里捧着的是父皇谥赠刚刚崩逝的母妃为宁北贵妃的恩诏。
其实那也不过是因为战势紧急,新任交趾可汗腾格尔是母亲的堂兄,朝廷内忧外患,多处用兵,不得不对交趾最后一次虚与委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