拇指绵绵垂下,疼痛渐渐泛入心间,我从未这样痛过,内官都忙着检视赫图有无受伤,听任我跌在雪水中,并无人多看一眼。雪白森森的指骨从薄薄的皮肉下戳了出来,血顺着手腕一滴一滴滴落在雪上,嫣红刺眼。
我绝不能哭,哪怕今日真的被他们打折了双手,还是不能哭。
母妃说过,在交趾辽阔的草原上,好儿郎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
我拼命的抬起脸,天上无数雪花纷纷朝眼中跌落下来,洁白晶莹得好像是母妃温柔入水的眼晴。
忽然有一股猛力向我袭来,我本能的一偏脸,还是没来及让过去,赫图一脚重重踹在我脸上,厚重的小牛皮靴尖踢中鼻子,顿时血花四溅。
迸发的血珠并没有让赫图住手,他又叫又骂:“你这个小杂碎竟敢想杀我?我今天非要了你这条狗命!”
内官们哄着劝着,却并不出手阻拦,听任我的脑袋像个陀螺一般在地上翻滚。
我护着受伤的左手,竭尽全力闪避着赫图的拳打脚踢。本来年幼力薄,手上的巨痛弄得身形也迟缓下来,内官们装作是劝架的样子,却时不时将我推攘一把,踹上两脚……
当雨点般的拳头铺天盖地的落在我头上脸上,皮肉的痛楚渐渐变成无法抵受的麻木——
蓦地,我心头涌起无边恨意:哪怕是死,我也不愿这样窝囊的躺在这里!
大不了我跟这个向来蛮横的皇弟拼了,也好跟我可怜的母妃一起上路!想到这里,我再不躲闪,手臂悄悄向脚上靴子滑去。那里有母妃送我的犀角匕首,锋利无比,金石可破。
斜剌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有力的拽住了我的胳膊。
我抬起头来,眼前竟然是被父皇接进宫中不久的六皇弟苏合。他没有乘步辇,身后亦只跟随两名内官。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苏合——生得膀乍腰圆,举止却斯文有礼,他的手那样有力,一下子就将我拉了起来。然后横臂胸前,躬身对赫图行礼:“见过二皇兄。”
赫图上下打量他几眼,嘴角一撇,从鼻中冷哼一声,轻篾不屑道:“你来干什么?”
苏合冷峻的眉目间瞧不出什么端倪,径直望向随在赫图身后的几名内官,问道:“皇太后曾于逐虎门立铁牌,上镌宫规六条,第三条是什么,你们还记得吗?”
内官不防他有此一问,那铁牌上的宫规皆是自幼背得熟溜,猝然间脱口答:“挑唆主上不和者,杖六十,烙面,逐入鹰犬坊永不再用。”
苏合点点头:“来人,传杖,替二哥好生教训这起挑拔主子的刁奴!”
一众内官吓得一激灵,忙跪下叩头求饶不迭。
赫图大怒,他是皇后嫡子,而苏合的生母不过是个落魄公主,没名没分,又远在异乡,赫图素来瞧不起苏合。此时傲然道:“你少管闲事!”
苏合眉峰微扬:“二哥,大哥是我们的兄长,手足相残,目无尊长,这不是闲事。”
赫图嘻嘻一笑,说道:“我才不认这交趾杂碎是我哥哥,他娘是交趾的献祭,你娘是大苑的贱种,你们俩倒是天生一对的好手足。”
苏合紧紧抿住双唇,眸中射出咄人的晶亮,手中的拳头紧紧攥起,声音陡然凌厉起来:“放开大皇兄!”
赫图嗤笑:“我就是不放,你敢怎样?”
话音未落,赫图突然出手,“唿”得重重一拳挥向躺在地上的我。
苏合眼疾手快,右手就势将我一推,左手已经格住赫图凌空落下的拳头。
赫图大怒,扑上去又撕又打。
苏合年岁虽然比赫图小,却自幼习武,剽悍勇猛。一群内官被他方才一番言语镇住,也不敢上前推搡,竟听凭我们三人在冰天雪地里折腾。
苏合牢牢将我护在身后,三个人在雪水中滚成一团,哪里还拉扯得开来!待得闻讯赶来的训诫嬷嬷七手八脚将他们分开来,三人早已是鼻青脸肿。
事情已然闹大,瞒不住了。
父皇听说此事,咆哮震怒,立时传了我们三人前去。
许多年后,我已经长大成人,依旧能够清晰的记起那日初入华阳殿的情形。
此殿历来为皇贵妃所居,形制仅次于皇后的坤元宫,用来安置父皇最宠爱的女人。
宫人打起厚重的锦帘,我顿时觉得热气往脸上一拂,裹挟着上好檀香幽淡的暖意。宫人引着我们进入暖阁前,轻拢起帘子,那重帘竟全用一般浑圆的海珠串成,颗颗大如鸽卵,隐约如有烟霞笼罩。
暖阁之中还置有数品茶花——花枝疏疏朗朗,别致有趣。这时节原不是花季,这些花皆是在温室培出,然后用装了暖炉的快船贡入京中。
我看着那些花,并不认得这些花儿的名目,只觉得粉红嫩白十分好看。
阁中地炕笼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我想起自己和母妃所居的宫室,那冰窖一样的寝宫,忽然就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咯”得碎了。
声音虽微,可我知道,这裂痕此生再也无法弥合。
一个眉目姣好的宫女恭声道:“大王传三位皇子。”
我们随着引路的宫女,转过十八扇乌檀描金屏风,连一向骄纵的皇太子赫图也畏缩起来。我们行了见驾大礼,一一磕下头去:“给父皇请安。”
过了半晌,并没有听到回音,苏合素来胆大,悄悄抬起头来,忽然正对上一双明亮浓黑的眸子,不由微微一怔。书案那头坐着一个比我们年幼许多的少年,一双眸中浅蕴着顽皮的笑意,带着几分好奇正望向我们。
我心中蓦然酸楚,皇子们虽然日常素少见面,但也都认得这双眼晴,那是皇八子彻辰。
父皇正亲自教他临贴,握着小小的手,一笔一划,眉目热烈道:“习字如习箭,须专心致意,心无旁骛,在乱瞧什么?”
彻辰八岁少年的面孔,在严父面前有一种我们这些兄长皆没有从容,嘴角绽开一抹笑意:“父皇,儿臣是在瞧三位哥哥,并没有乱瞧。”
父皇松开了手,笑道:“倒会贫嘴。”
语气是我们从来未尝听过的宠溺,我和苏合不由低下头去,悄悄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