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落手指随着手中紫竹伞柄细致的花纹轻轻抚动,黯黯叹了口气:“你、苏合,还有我,原本不是属于一个世界的人,我是亡国的帝姬,你们是得势的皇子——”
阿里听到这话,突然像是很开心地笑起来,似无声无形嘲弄什么,答道:“呵呵,得势的皇子,得势的皇子!”
千落伸出手去。让雨滴噼噼啪啪在手掌敲落:“难道不是吗?听说你还是西戎皇后的养子,尊贵仅在太子之下。”
阿里的手握上冷心亭凉意十足的白玉栏杆,皮肤下微微突起的血管和手骨清晰可见,泄露了主人些许的情绪。
千落很少看到阿里皱眉,现在分明看到他微紧着眉头。
“我先回去了。”见他不分辨,千落陡然觉得无趣。
“千落。”阿里在她转身时低声叫了她的名字。
紫竹伞撑开一半,几点雨斜斜地落上伞面。
暮霭沉沉,千落回眸望他,见他目光远远地投向迷蒙天际:“帝王家事,岂能照常理判断?”
千落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说,选择了沉默。
阿里看了她一会儿,声音温润如玉:“若我说,西戎皇帝,其实不过是个心如铁石的狠人,更是我的杀母仇敌,你会怎么想?”
雨水在千落脸上留下了细微的凉意,一瞬间仿佛只能听到整个世界雨丝落下的声音,淡淡的,静静的,如同他语气中的可以包容一切的温柔。
千落的心却被他说出的话震惊了,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她一时间无法估计,在大脑几乎变得空白时她轻轻向后退了一步,一阵细雨打来,让她恢复了清醒。
阿里几乎是无声的叹了口气,“千落,知道我和苏合,是怎么长大的吗?在天都不见天日的宫殿阴影里,在看不见摸不清的阴谋诡计里……”
那是一个天寒地冻的冬日,大雪已经绵绵下了数日,天气冷得几乎连脑子都已经冻住,惜薪司的内官们连份例的柴炭亦敢苛扣,殿中只生了两只小小的火盆,偌大的宫室就像冰窖一样,我穿了那样多的衣服,依旧冷得只呵白气。
母妃病得一日重过一日,昏沉沉睡着,有时清醒一些,窗外的雪花打在窗纸上,发出些微的响声,母妃喃喃的问:“是下雪了么?”
服侍母妃的宫女内官们都躲了懒,只剩我陪在床前。母妃说的是交趾语,在这阖宫里,亦不过只有我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可以听得懂。我捧住母亲的手,用交趾语轻轻的唤了一声:“娘亲——”
母妃曾经如月亮般皎洁的脸上,只余了一种灰暗的憔悴,曾经珠光流转的眸中,亦只是一片黯然,此刻呓语一般喃喃:“若是在咱们交趾的草原上,下雪的时候,你外婆就会蒸羊羹酪,那香气我现在做梦都常常闻到。”
心中难过到了极点,我反倒笑起来:“娘亲想吃,孩儿命膳房去做就得了。”
母妃轻轻摇摇头,轻笑一声道:“傻孩子,娘并不想吃。”
我垂下头去,心里当然知道娘亲为什么这样说!宫中上下皆是一双势利眼睛,御膳房连一日三餐的份例都不过敷衍,哪里还能去添新花样命他们蒸羊羹酪!
母妃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手心是滚烫的,仿佛烙铁一样烙在脸上,但是母妃的声音就像是雪花一样,轻而无力:“好孩子,别难过了,是娘亲连累了你,这都是命啊。”
刹那有泪汹涌而出,我并不是难过,是愤怒,再也无法压抑的愤怒!
小小的身体霍然立起,“娘亲!这不是命,他们不能这样对待咱们。”我不待母妃再说什么,夺门而出。
无数雪花漫天漫地卷上来,寒风呼啸着拍在脸上,像是成千上万柄尖利的刀子戳在脸上。我一路狂奔,两侧高高的宫墙仿佛连绵亘静的山脉,永远也望不到尽头。
我只听得到雪水在脚下四溅开来的声音,听得到一颗心狂乱的跳着,听得到自己粗嘎的呼吸声。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要去御膳房,要给母亲要一碗蒸羊羹酪!
我是皇子,是当今天子的儿子。母妃病得如斯,时日无多,身为人子不能连她想吃一碗酪也办不到!
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奔跑着,一重重琉璃宫阙被甩在身后,突然脚下一滑,我重重摔在了地上,膝上的疼痛刹那椎心刺骨,半晌挣扎着爬不起来。
忽然听到头顶“哧哧”哄笑。
我抬起头,远处杂沓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在高高的步辇之上的竟然是太子赫图!一身锦衣貂裘,风兜上浓密水滑的貂毛,将他一张圆圆的脸遮去了大半。看到我全身雪水狼藉的模样,乐得前俯后仰,拍手大笑:“嗨,看这个交趾野小子,大老远的跟我行礼也就罢了,用的着四角朝天装乌龟吗?哈哈!”
我脑中轰得一响,满腔的热血顿时涌入脑中,几乎想都没想,已经拼尽全身力气扑上去,抓住赫图的胳膊,用力拖拽起来。
赫图猝不防及,被我从宫车上拖了下来,顿时摔得鼻青脸肿,哇哇大叫。内官们全都抢上来,还是拉不开他我们。我疯了一般牢牢抱住赫图,一拳又一拳,重重的捶下,听任他又哭又叫,两个人翻滚在雪泥里。
赫图拼命挣扎,胡乱朝空中拳打脚踢,我年纪比赫图大,体格却比他逊色,此刻急怒攻心,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蛮力,就是不肯撒手。
捱打不过的赫图着了慌,口中又哭又骂又叫:“你这个交趾野种,快放开我,我叫母后杀了你!杀了你母妃!”
熊熊的怒火燃起,燎过枯谢已久的心田,一路摧枯拉朽,排山倒海般轰然而至。我心里的怒火烧得双眼血红,翻身骑在赫图身上,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坏小子顿时喘不过气来。
内官们彻底慌了手脚,拉不动我的手,只得去掰我的手指。
我死命不肯放手,赫图渐渐双眼翻白,内官们着了慌,手上也使全力,只听“啪”的一声,我右手拇指顿时被巨痛袭去了知觉,痛得几乎昏阙过去,内官们终于将他拖开了,扶起狼狈不堪赫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