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后拍拍我的手,“皇儿,你也别恼。你父皇有你父皇的打算,不提前告诉你也是有他的计较。”
我不恼,我不恼,我当然不恼。
可是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我母后道:“之后我与你父皇会细细讲与你听的。”
我拨弄了一下头上的发簪,“母后,儿臣还想在您膝下多尽几年孝呢,您可不能由着这位太傅折腾我啊。”
看看老太傅就知道,能当太傅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我母后温柔道:“周大人很好的。”
我拉住我母后的袖子,“您不骗儿臣?”
我母后抽回自己的袖子,笑得更温柔了,“皇儿说哪里的话。”
我彻底死心了。
我开始恐惧宴会,上一次是我的生辰宴,这一次是除夕宴,每逢宴会我父皇必定要炸我一次,我都要对宴会有阴影了。
殿下红衣的姑娘抱着琵琶悠悠地弹,台上的鸳鸯咿咿呀呀唱着欢喜洞房,觥筹交错间有人称兄道弟也有人笑里藏刀,有人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满面红光,也有人借着欢声笑语将满腹心事付江东。
无论是喜还是忧,无论是苦还是笑,至少今天坐在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挂着笑,窗外的寒风凛凛与他们无关,大街上的白雪遮地也与他们无关 。
除夕之后的几天我在宫中陪着父皇母后,我父皇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说是厌倦了吵吵嚷嚷,整日里躲在我母后的“栖凤殿”里找清闲。
提起太傅一事,我父皇表示周起是一个真正腹有经纶的人,此人刚正不阿,且是一位真正不畏权贵的人,恰好适合教导皇子皇女。
我咂摸了一会儿我父皇这一段话,翻译一下就是在周起面前,我的公主身份是不起任何作用的,如果我犯了错,他该打则打,当骂则骂。
真不是一个好消息。
我回京这一段时间,除了丞相偶尔提点我一点朝政之外,根本没有人教导我朝政之事,大多时候都是我父皇在与我议事的时候,传授一点儿相关的知识。既然坐在了“霍靖公主”这个位子上,我便推卸不掉这个责任。因此抱怨归抱怨,我倒是没想过真的拒绝周起做我老师这个建议。
我只求他能手下留情,善待我一个弱女子。
至于方子翰。
在我听到他是国师门下侍徒的时候,我以为我父皇终于按捺不住对国事出手了,第一步就是让我去祸害他的爱徒。
侍徒,在天署府就是类似于徒弟和下人二合一一样的存在,在天署府,除了国师为尊,其他的人都是侍徒。他们从小养在国师门下,十二岁之前不会离开天署府,一切都是由上一届的成年侍徒教导,这些侍徒大多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只有一个代号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更不要说是有本家姓了。
而方子翰,就是这样一个特别的存在。
他被称为天署府的首席侍徒。
何为首席?
方子翰说是侍徒,但是比起侍者,他更像是国师的养子,他是由国师抱回天署府之后由国师亲自教养的,方子翰保留了他本家的姓,并且拥有自己的名字,据说别人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甚至于在方子翰及冠那一天,国师亲自为他束发,方子翰可以对外全权代表国师的权威。
方子翰在天署府和国师心目中的特殊地位可见一斑。
我父皇居然说通了国师让方子翰来给我当侍读!
这简直和国师本人亲自来给我当侍读一样惊悚。
我父皇笑了笑,“给送他的宝贝徒弟来给你当侍读,他可能巴不得呢。”
天之子与神之子的战争,语气里都是火星,我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
我父皇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颗蠢冬瓜一样,“朕有没有给你说过,刺杀你的人很可能是国师派去的?”
我摇头。
我父皇道:“这朝野上下,想要你出事的人,也就只有他了。”
我父皇冷冷笑了一声,接着道:“你之前没有回京,对京城之中的局势不太了解。这两年国师越来越狂妄,大有脱离朝廷自立为王的架势,可惜百姓……竟对他言听计从。”
父皇会怀疑国师自然有他的道理。毕竟现在对皇权最大的威胁就是这位可以“通天传神”的国师和他背后的天署府了。
但是……
我犹疑道:“但是就算是如此,国师毕竟不是我大夏江氏,就算是我出事了,他也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若是将来继承皇位的是我,他是国师;将来继承皇位的不是我,他也只能是国师。
便是他再得民心又如何,一朝推翻大夏朝自己为帝,他的地位就不复存在,他再也不是那个受尽万民敬仰的国师,而是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刺杀我。
我父皇闻言抬起头来看我,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公主想说什么?”
我沉默不语。
我父皇挥了挥手,“有话直说,在朕这儿不用藏着掖着你那些小心思。”
也是,我要是个刚成年的老狐狸,我父皇那就是狐狸成了精封了神,我在他面前耍小心思,在他看来就是一个小孩在讲笑话一般。
我斟酌道:“就算没有我,不也是还有皇叔吗?国师何必冒那么大险。”
我父皇不仅没有介意我的冒犯,语气里反而有些欣慰:“你在怀疑你皇叔?”
我心中一颤,差一点儿就要跪下去,我父皇看起来不像是生气,他指了指茶,“给朕倒一杯。”
我赶紧给他倒茶。
他看着我将茶水斟满,然后才道:“存墨……他还不如你呢。”
这话听起来像是格外瞧不起我。
存墨。我父皇最小的弟弟,我的皇叔,江浮,字存墨,封辰王。
我琢磨了一会儿我父皇这句话,我与我皇叔相比,一个上身经百战能文能武,一个山野村姑不学无术,倒底是谁不如谁……
突然间我灵光一现,大惊道:“难道皇叔真的是……”
“是什么?”
我瞄了一眼我父皇的神色,“都是坊间传言罢了……”
“坊间传言?你倒是在坊间玩得开心。”
我哈哈一笑,这个话题走向似乎有点不太正确。
我父皇也没想跟我纠结这个话题,大概只是顺便提了这么一嘴,然后道:“朕倒是不怎么听得见坊间有什么传言,公主说给朕听听也无妨。”
我压着嗓子声细如蚊蚋:“坊间传言皇叔是……断袖……”
也不知道我父皇听懂了没听懂,他挑了挑眉:“哦?”
我父皇道:“存墨此人,心不在朝堂。若是有朝一日他与你为敌,那其所思所虑定不是在于皇权。存墨早年放权,一不结交朝臣,二不握有实权,除了是个男的之外,在那些顽固的老臣心目中,比之你尚且有不足。不过公主,朕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对他放松警惕,毕竟身在此处身不由己,谁又摸得透谁呢?公主,你要记住,生在皇家,你没有绝对的亲人,也没有绝对的敌人。”
民间都传,我大夏的开国帝王是位明主,有勇有谋,马背上打下的天下;而德成帝德成帝江宇坤平四海,拓疆土,收外夷,为百姓所称颂,女帝江疏月果断狠辣,深谋远虑,为百姓谋取了诸多福利,深的民心。而我父皇在百姓朝臣中的评价一向是无功亦无过,平平庸庸四个字似乎是最合适的评价。
我也以为是这样的。
朝堂上的鸡毛蒜皮他也不在乎,朝堂下也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他一向随和,难得地这样认真严肃地对我告诫什么,此刻我才发现,我看错了父皇,甚至朝臣百姓都看错了父皇。大多数人只看到了他的随性,他的平和,他对朝臣的纵容,却没看到隐在冕旒之后那一双眸子藏了锐气,他每一次同我议论朝政甚至于日常生活都不是随性而为,而是为了教会我什么,他每一次随手递给我的奏折之上都有他朱笔亲批的意见,他从来不甘于做一个庸君。
我点头称是,我父皇笑了笑,意味不明道:“瑾儿,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世间终难两全。你要学会‘舍’。”
我心头微微一动,“瑾儿”,他从未这样叫过我,想来不是“皇儿”便是“公主”,以至于他每一次这样称呼我的时候,我的潜意识都在提醒我一次——你是公主,他是皇帝。
我抬头看他,“儿臣不懂。”
他看了看我,眼神柔和了下来,“你会懂的。”
这一场谈话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日暮西沉,走出御书房的时候西方恰巧一片红霞,染红了层层荡开的云朵。我道:“像极了母后殿里的红凤凰。”
李公公跟在我身后,笑眯眯道:“在公主与娘娘面前,怕也是失了几分颜色的——天冷路滑,老奴给殿下引路。”
这一日是正月初四。
正月初六,我收到母后宫里传来的消息,我的舅舅,我母后的亲哥哥西北大将军宁景明将回京祭祖,因为雪天路滑误了行程,大约会在初十左右抵京。
同行的有我的舅母王氏以及他们二人的独子,我的表哥宁轩。
嬷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笑道:“想必殿下对国舅老爷的印象很模糊了吧。”
我皮笑肉不笑道:“嬷嬷真是会开玩笑。”
我对他们的印象哪里是模糊了,是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我母后告诉我这个消息也不过是让我提前有个准备,以免到时候举止有什么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