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欲与林越帆提起方子翰的事情,但是该来的事情总是会来的,哪怕我自欺欺人也逃不过去。
父皇的圣旨送来了公主府。
方子翰的东西不多,放在一个小木箱里,也送来了公主府。
他们将东西送来的时候我和林越帆坐在一起扎纸鸢,他拿了笔在布绸上涂涂抹抹。
等到我父皇的圣旨之后似笑非笑地看我,也不说话。
我用嬉笑将心虚掩饰过去,“一个侍读而已,不用在乎不用在乎。”
林越帆将纸鸢从我手里抽出去,端详了两下,“侍读?要住进来的吗?”
我疑惑道:“我也不清楚啊,都是父皇的意思。”
“皇上的意思?”林越帆重复了一遍,将身上的木枝布料全部抚到地上,拍了拍衣服站起来。
我也赶紧爬起来。
“你去哪儿?”
他回过头来冲着我笑了笑,“回去多看两本书。学习一下怎么镇守后院。”
说罢转身就走,我一个人拿着圣旨咬碎一口牙。
同样的事情还在刚刚苏醒的十安身上发生过一遍。
他看着我,眼里似乎有水光:“他是来和我争夺夏夏的吗?”
我在林越帆身上受的气想要在他身上找回来,便逗他,“是啊。”
十安委屈道:“你已经有我了。”
“可是这不代表我不可以有别人啊。”
“可是我没有别人啊……这不公平。”
听起来很有道理。
明明是一个人,可是却像是两个人,哪儿都是千差万别的样子。
沐青儿每日待在孟将军府,日子过得滋润得很,不声不响地竟让我忘了她的存在。
随着林越帆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十安出现的十安越来越短,相对应的是林越帆日渐憔悴的神色,我有时会想要问他,话到嘴边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只好去找沐青儿。
“你的意思是,一个人身体里有两个灵魂?”
我点头。
沐青儿一边研磨着药粉,一边看了我一眼,“你说的不会是你吧?”
“你胡说什么呢?”
她勾起唇角,“我觉得你有这个症状。”
她这人虽然喜欢损我,但是正事上还是十分靠谱的。
她想了想道:“你的意思是,你面对着同一个人,同一具身体,但是体内人的性格大相径庭?”
我点头。
“他们知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有一个是知道的……另一个,大概是不知道的。”
沐青儿手下动作不停,“记忆呢,他们的记忆是不是互通的?”
“当然……”
记忆,我一直都知道十安不知道另一个“他”的存在,但是林越帆这人向来会演戏,有很多时候我想问什么事情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被他带跑,那么他到底知不知道在他沉睡时,十安的所作所为呢。
大概,是知道的吧……
“当然?”沐青儿道:“当然是什么,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了。”
我点下头,看着沐青儿熟练地将药粉倒出来,“有一个不知道,另一个应该是知道的。”
沐青儿小心翼翼地将药粉倒进白玉瓷瓶里,她问:“我能见见那个人吗?”
我看着她,好半天才道:“你能治好他吗?”
“治好?”沐青儿喃喃道:“倘若他这不是病我又该怎么治?”
我门然抬起头,想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却见她含了一抹冷笑看着我:“江夏堇,你请我来就是因为这件事?”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虽然初衷是不一样的,但是对象还是一致的。
沐青儿道:“可以一试。”
我惊喜道:“真的?”
她的目光隐隐有一些怜悯,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一直觉得沐青儿是一个很通透的人,只不过很多事情她不愿意去看去听,也不愿意参与而已。
她的性子和溶月谷里的人,不太像。
沐青儿身后是冒着白烟的药壶,她盯着把团团白气看了一会儿,道:“京城里的药我看的差不多了,等你的事情完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把玩茶杯的动作一顿,“你要回去?可是你不是……”
“不用了。”她打断我,“我想了想,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升腾起来的白气在她眉毛上凝结成小水珠,她扇扇子的动作轻柔。
我笑了笑,“沐青儿,这不像你。这不像你。”
她回过头来看我,语气凶狠,“江夏堇,别以为你有多了解我!”
我笑:“没有多了解,最多是知道你里里外外是个什么样子的罢了。”
沐青儿将手中的蒲扇扔到我脸上。
要说我不了解沐青儿那肯定是骗人的,我不信,沐青儿也不信。
我与沐青儿的孽缘可以追溯到五岁的时候。
我那时候随着师父在溶月谷住过一段时间,溶月谷里的人性子都怪异,热情的时候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以示欢迎,冷漠的时候直接那你当做路边的碎石野草。
那时候的沐青儿软软糯糯的,会哭也会笑,会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等着她的父亲从药炉里出来看她一眼。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穿了一件红色的纱衣,长而柔顺的发梳成髻,和万剑阁里的小姑娘都不大一样。
她坐在榕树下荡秋千,两只眼睛亮亮的,黑黑的,像是师兄玩的弹珠一样。我扑过去,朝着她的脸上亲了两口。
“真香!”
我拉着她的手,“你真香,你以后就给我当压寨夫人吧!”
我是真的没想到没有学过武功的沐青儿那般柔弱,经被我一把拽的扑倒在了地上。
我也没想到我师兄随口教我的话有那么大的杀伤力。
沐青儿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我被吓到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蹲下身子,在她脑袋上戳了两下,“你好丢人哦。”
沐青儿哭得更大声了。
自此之后,我就被沐青儿划入了“仇人”行列。
往后的几年里,无论我怎么讨好怎么赔罪,沐青儿总是一副冷脸相对。
我曾经说:“沐青儿,你是不是不会笑?”
然后她就扔了药草,转过头来朝着我露出一个冷笑。
我:“……”
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她为什么依然没有毒死我,我为什么没直接掐死她。
沐青儿见我出神,随口问道:“想什么呢?”
我道:“想小时候的你。”
沐青儿瞬间黑了脸,顺手抓了一把药草就朝着我扬过来。
果然不是她家的她不心疼,这一把抓得还真不少。
我用袖子挡了挡,吐出一口干药草。
得,随口就说出来了,忘了儿时的事情都是沐青儿的黑历史,知道的人都是要灭口的。
“行行行,我错了。那这件事……”
沐青儿道:“我没有十成的把握,见过人之后或许把我的把握大一点儿。”
我猜想也是,我把这件事情暂且放下,又提起宁轩的病情。
沐青儿似乎很生气,说是“我有没有见过人如何给你答复,下次不能将人带到我面前就不要胡说”。
我也很无奈。
问题是这两位都不是那种肯乖乖来看大夫的人啊。
林越帆入府那天,我父皇同我母后还来公主府走了一遭,以示对国师身边位同养子的首席侍徒的重视。
林越帆乖乖巧巧地装出十安的模样坐在我身边,流露出一股小鹿的纯真与茫然,我母后对此表示又欣慰又心疼。
对于我父皇母后的嘱托我权当是听不见一般地随口应了。
我母后道:“方子翰也是养尊处优的性格,肯来给你当侍读你要好好与他相处。”
我父皇道:“方子翰学识渊博,你要多多向他讨教学习。”
林越帆的手藏在我的后腰上。
只要我夸方子翰一句他就在我腰上敲上一下,力道拿捏地刚刚好,我整个人都有一点儿发酸。
我:“不学不管不看。”
我母后皱着眉头觑我,“胡说什么呢!”
林越帆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
我父皇道:“朕与你母后说得你可都听进心里去了?”
然而我的所有坚贞与不屈在见到方子翰的那一刻碎成了渣渣。
随着通报声,我一扭头望见那个背光而来的人,五官俊美身材挺拔的不像话。
这样的人给我做侍读,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我说:“好啊!”
父皇、母后:“???”
林越帆:“!!!”
他在我腰身后的手几乎要拧下我三两肉。
我泪眼汪汪地说:“儿臣的意思是,儿臣都明白了。”
林越帆露出的牙更多。
我只觉得腰上一块肉真的要保不住了。
我猛然起身。
林越帆收回手,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露出和其他人一样的迷茫。
我清了清嗓子,走上前去,“哎呀,这就是方公子吧。幸会幸会。”
我父皇皱眉,语气不善,“公主。”
我拍了拍脑袋,“儿臣知错。儿臣一见方公子就觉得似曾相识,好似故人归来,一时有些出格。”
我父皇盯着我道:“知道出格还不回去坐好!子翰起身吧。”
方子翰谢了恩,站起身来。
方子翰这个人,怎么说呢,他不大像是天署府里培养出来的人。
我总觉得天署府里教养出来的人都应该是人不人,鬼不鬼,神神道道没有点人的鲜活气的存在。
但是方子翰不是。
他进退有礼,言辞得当,说的不是天神鬼怪而是先祖圣贤。
我很喜欢他的态度。
我父皇母后喜不喜欢我看不出来。
但是我看得出来林越帆是十分不喜欢的。
在公主府,方子翰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低到不像是国师身边的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