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第二天,我根本找不到机会离开。秦天虽然不配为人师表,却显然是一个合格的朋友。他一丝不苟地信守着他对阳帅的承诺,一直呆在医院,守着我吊水吃药,陪着我吃喝拉撒,丝毫不理会我泱泱文明古国几千年来男女授受不亲的优良传统。
我就像是一条搁浅在岸边的沙丁鱼,一分一秒地被他煎着熬着,几次刚刚萌生出要联络林冬的念头,都被他恶狠狠地掐死在摇篮里,好不容易熬到吊完四大瓶盐水,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
经过一天一晚的休息,我的感冒好了很多,腿上的伤口虽然很深,也流了很多血,但是因为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及骨头,所以其实并无大碍。尽管身体还很虚弱,但是我一分钟也不想再在医院里停留。
医院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这里凝聚着最多喜悦也承载着太多悲伤。多少人在这里迎来新生,多少人在这里经历死别;多少人在这里起死回生,也有多少人在这里人财两空。
然我以为起死回生固然可喜,人财两空也并不可悲。最令我感到悲伤的是,我现在是人还在,财已空。
小沈阳说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钱还在人没了,******说人生更痛苦的事莫过于人还在钱没了,我不幸沦为后者。
假如昨天在护栏上撞得更干脆更猛烈一点,或许从此我就用不着再走出这个医院,再沉重的债务也将随着我肉身的消亡而消亡。
这样阳帅就能比他的预期早上若干年重返小红楼,回到风光正盛的父亲身边。他的人生,除了在他人生的每一个重要时刻填写个人资料时,在母亲那一栏里更改一下母亲的名字,将不会有太大改变。
可惜连老天都不肯怜惜我,非要让我背着一身巨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苟延残喘。我不知道今天走出这医院,我该怎么面对明天。
可是即使明天再难面对,既然我人还在,我就得回去想方设法弄钱还债,赚钱养阳帅。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前世我肯定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所以今生要偿还前世欠下的一笔笔孽债。林冬那辆破三轮和打碎公司的那几箱洋酒,都在等着我回去给个交代。
所以我顾不得秦天的阻挠,坚持提前出院。
秦天拗不过我,答应送我回去。阳帅在他的地盘上读书,想要继续隐瞒我和阳帅的住处难度太大,再给阳帅转学我也没钱折腾,所以我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只要求秦天向我保证他不把我和阳帅的近况告诉阳皓。
对我的这一要求秦天表现得十分爽快,爽快之余他无意中泄露了一大秘密,这个秘密就是,其实他压根就没有想过要把我和阳帅流落在海阳一中附近的消息告诉阳皓。
我回过神来一想也是,其实连脚趾头都知道,为了他妹妹秦晓的幸福,秦天怎么可能还会放任我和阳皓牵着绊着?谁又能保证他这样对我,不是为了阻止我和阳皓再见呢?
我真是杞人忧天啊。
“若雨,昨天帅帅说的那件事,你是怎么想的?”答应为我保密之后,秦天抬起眼眸,定定地直视着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肯定以为阳帅昨天说的要抢回他的爸爸是因为我还要从秦晓手中抢回阳皓。原本我不打算承认也不打算否认,可是我突然觉得特别没有意思,我都已经和阳皓离婚了,我又何必不让人图个安心我也图个省心?
可是要将自己深爱了七年的丈夫拱手让给别人,我的心也不是铁石,望着秦天无遮无拦的眼神,我口气不善地反问:“秦天,阳帅几岁你几岁?小孩子随口说着玩的话,也值得你正正经经有此一问?”
“帅帅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他有个性,有头脑,有主意,也很坚定。”秦天肯定着阳帅,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敢断定,他之所以会这样问我,只不过想试探试探我的态度而已。
“阳帅再有个性,有头脑,有主意,他再坚定,他也只是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他构不成你妹妹的威胁的。”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我没必要再藏着掖着,索性把话挑明,倒也痛快。
“你是不是还很在意阳皓?”秦天黑眸深沉,似乎要望进我的心底里去。
我忍不住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放心吧,现在除了儿子和钱,我谁都不在意。”
秦天神情一松,这才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嘻嘻地看着我,眼底有明显的戏谑,“你那么爱钱,离婚的时候干嘛不敲阳皓一笔?”
“秦天,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阳皓,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我疾言厉色地截住秦天的话头,“你和秦晓尽可以放宽心,没有他,我和阳帅一样会活得好好的。”
秦天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弹出一支烟含在嘴里,一边点火一边装作随意地问:“你很恨他?”
“你觉得我不应该恨他吗?”我迎着秦天的目光望过去,丝毫没有否认的意思。
秦天凝视着我,没有立即开口。过了好久,他才深深地吐出一口烟雾,把自己沉在浓浓的烟雾里缓缓地对我说:“若雨,既然你们已经离婚,就学会忘了他吧。忘了他,别让怨恨太久占据你的心。这样,你才会轻松一点,快乐一点。”
“是,我当然应该忘了他,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轻蔑地哼出一声冷冷的讥嘲,“我只想问问秦老师,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劝你妹妹忘了阳皓?”
秦天依旧把脸埋在烟雾里,“不管你怎么想我,我只是希望你快乐一点。”
“那我是不是还得好好谢谢您的好意?”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心意的,若雨。”秦天又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情绪。
我冷哼一声,硬邦邦顶了回去,“你的心意与我无关。”
“可是从今往后,你的心意与我有关。”秦天掐灭烟头,望着我似笑非笑。
我没心情再跟他瞎扯,站起身来打算离开病房。
“若雨。”秦天拉住我,把我昨天穿的那身衣服拿来放到我手上。
我接过秦天手中叠放得整整洁洁的衣服,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帮我把衣服洗净烘干了,衣服上淡淡的柠檬清香闻起来很舒服,被车把手撕破的裤脚也已经缝好。
“没来得及出去给你买新衣,你先将就着穿穿,我在外面等你。”见我怔怔地盯着裤脚上不是很整齐的针线,秦天默默地看了我一眼,轻轻拉上门退了出去。
望着秦天的背影,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甭管他出于什么目的吧,反正我现在一无所有,烂命一条,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这两天我也看出来了,他这人虽然有时候有些蛮不讲理,但是他的细心与体贴还是让我对他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抗拒。
……
因为秦天有车,我们很快就回到了林冬家的小院。秦天的车刚刚停稳,林冬就从家里迎出来紧张地问我:“若雨,这两天到底出什么事了?我去河西接你,却只看到三轮车倒在路边,酒也全打碎了。去学校找帅帅,他的同学说他一放学就被班主任老师带走了。今天我找到交警队去问情况,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来不及回答林冬的疑问,我急着问他,“冬哥,车拿回来没有?还能骑吗?”
可能是看我脸色不好,走路也是一瘸一拐的,林冬马上伸手扶住我,“若雨,你先别管车的事。快告诉我,你到底出什么事啦?腿受伤啦?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这时候秦天已经把车停好,他大步流星走到我身后,看似随意地把我从林冬身边拉开,大大咧咧地对林冬说:“若雨这两天病得很重,她现在还没有完全康复。”
林冬戒备地望着秦天,疑惑地问:“你怎么会和若雨在一起?是不是你把若雨怎么啦?”
“等若雨病好了让她跟你详细解释吧。”秦天微微一笑,随即低下头来含情脉脉地望着我,语气说不出的温存暧昧,“若雨,告诉我你住哪间房,我先扶你回房间去,你还需要好好休息。”
看着秦天一本正经地在林冬面前演戏,我一把推开他,不冷不热地对他说:“你可以回去了,冬哥会扶我上楼。顺便跟你说一下,这两天麻烦你了,医药费我会让阳帅拿来还给你的,不过从今往后,我觉得我们就没有必要再见面了。现在,你就请回去吧。”
虽然这两天秦天一直守在我身边,他为我做的一切也的确称得上是呵护备至,可是我不愿意再与姓秦的扯上半毛钱关系。
秦天是秦晓的亲哥哥,这始终让我对他心存芥蒂。
“现在你别跟我逞强,等你完全康复了,你想干什么随便你。”秦天却不由我分说,抱起我就往楼上走去。
我发现,我的强硬,在秦天面前没有任何意义。他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又无赖。我踢他不走,打他不烂,对他毫无办法。
林冬望着我们的背影,呆呆站在院子里。
秦天一边抱着我往楼上走,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扫着林冬的身影,对我说:“若雨,你最好尽早从他家里搬出去,我会给你和阳帅安排一个更好的住处。”
秦天这种没有来由的霸道让我很生气,他对林冬的猜忌和戒备也让我很气愤,于是我拉下脸来冷冷地对他说:“秦天,你给我记住,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值得你为我做这一切,这一点你最好给我弄清楚。”
“你就不怕有一天,你会无法面对他?”
“那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与你有关的事就与我有关!”来到我和阳帅的房间,秦天把我放到沙发上,硬邦邦撂下这么一句,转身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