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慈宁宫。
“臣迟邪,拜见太后。”迟邪对着主位上,一身正红宫装的太后躬身行礼。
“免礼平身。”
“坐。”太后放下手中攥着的信笺,虚抬左手,笑意不达眼底的笑着道。
迟邪道谢后,在她下首落座,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茶,轻呷着,风轻云淡的等待着太后将她召他入宫的意图说出来。
——在他大婚将近、前半月里唤他入宫来,怎么看都是另有所图。
太后睨了一眼他,见他没有一点先开口的意思,眼中闪过一抹不悦。垂眸,掩起种种思绪,她端起茶杯,朱红的唇在杯沿上落下了个浅浅的红印。
两人静默的品着茶,皆等着对方先开口。
一盏茶下了大半杯,仍不见迟邪有所意动,太后冷然的瞥了他一眼,扯了扯唇,牵强的和他打起了亲情牌。她捏着杯盖,轻轻的撇着茶沫,佯作落寞的叹了一声,“唉~自陛下登基后,你们几兄弟就越来越少来慈宁宫陪哀家了。少时,安康经常跟在你身后就像个狗尾巴草一样,一刻没见到你就嚎,闹得沸沸扬扬,直到你来了,才不闹。”
她怀念的笑了下,抚了抚鬓边怎么也藏不下去的白发,哀哀的长叹了口气,“哀家年岁大了,是越来越想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了……”
说到这,她摇了摇头,噤了声,意味深长的看着迟邪,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迟邪知道她这是在逼婚——让他娶长公主安康,可他早已情根深种在那娇憨憨的小东西身上了。
他低头,看着茶盏中上下浮动起起落落的毛尖大的茶芽,眼中意味不明。
好半晌,直等得太后不耐烦了,要再出言咄咄逼人之时,他才抬头,浅笑着,声意坚毅、掷地有声的婉转拒绝道,“臣不日后便大婚,太后娘娘若是有空可上迟府观礼。到时,让清欢正式同你行礼、认亲。”
太后听得心中大怒。
儿女一向是父母心中的宝,那怕是她不喜也不愿让安康嫁给他,但也不代表她愿意见到女儿被他嫌。
谁敢说她女儿不如人?!
阖眼,深呼吸一下,压下心中怒火,她睁开眼,冷冷的看向迟邪,让侍女将桌上被捏皱了一角的信笺送过去给他,略微提高音量道,“别太早下决论。看过这信后,再决定也不迟。”
这笃定他会听她话的语气让迟邪心中一凛,这又是找了什么来威胁他?
别了一眼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她,迟邪接过信,快速的看了遍。
看着看着,他眉峰紧皱,紧抿着唇,满脸愕然与不愿相信的不悦。
怎么可能?!
他用了半年才让匈奴人退至二十里外扎营,夏家小将怎的比他还要骁勇善战,两个月就逼得匈奴停战?
他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快速看完信笺后,迟邪抬眸,扫了一眼得意的笑着的太后,紧抿着唇,不着痕迹的捏紧了拳头,沉吟不语了好半晌,才拱手,声音微哑的笑道,“多谢太后告知臣此事。这等好事自是要广告之天下,让百姓们也好生开心一回。”
“自然。”太后笑着倚着椅背,“夏小将军立了这等大功,自是要好好表扬,陛下已经拟旨升他为镇远将军,不日后,圣旨一到便接掌北疆,镇守边城。”
夺他帅权!
迟邪心中一凛,面若寒霜,目光如炬的瞥向太后,眼中杀气凛然,似是要将眼前笑意盈然的人射杀。但,一瞬后,他又敛起了杀意,若无其事的放下信笺,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太后见他这般优哉游哉,心下不以为然的一哂,眯了眯眼,把玩着左手尾指的镂花黄金指套,随意得似是在和人拉家常,而不是在说国家大事,“侍镇远将军上任接手了边城战事,你便能好好的在家中陪新婚妻子,不必再扰心边镜战事了。”
听出她言下的威胁,迟邪沉默了。
出发的时候,他以为,这又是一场稀松平常的战役。也许会有些艰难,但他总会胜利,如同往日一般。
自古有子戮父上位,贵胄之家,血缘原本淡薄,感情本就稀疏。他已经孤身在这条黑暗的路上走了太久,习惯了尔虞我诈,习惯了血亲倾轧,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代父平定天下的志愿不容许他有太多感情,迟家不需要,也没有人能要,他就把它们收起来,尽数给一个人。
但,今时今日,眼前人的这一番话却让他察觉到了他的软肋已广而告之天下了,谁都能在他的逆鳞上踩上一脚。
迟邪觉得有些无助,又有些可笑。原来,他的七寸这样好拿。
这般想着,迟邪的背不由得微弯了下,不再似刚才那般铮铮铁骨不蔓不枝。
看着面露屈服但又不愿先开口示弱的迟邪,太后轻轻的笑开了,她指尖欢快的有节奏的在桌面前点着,代他下结论,“七月七日,你便入宫迎娶安康。当然了,哀家也不是那种棒打鸳鸯的恶人,我在这代安康允你在那日里迎魏姑娘进门为平妻。”
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太后运用得炉火纯青。但,迟邪却没有被她收卖到,心中反而暗恨着太后强买强卖,同时也恨自己无能。
迟邪抿着唇,不言不语,面寒如水。
太后看着好笑,便也笑得更欢了,眉眼弯弯的无声的笑着。
待笑够了,她挥了挥手,“退下吧。婚礼之事,哀家会让人准备的,你只需七月七入宫迎亲就可。”
迟邪沉默的拱手,退了出殿门,衣角翻飞间,袍中闪现出黑色的靴筒,看似坚硬,但内里却柔软得一压就陷下去。
带着满腔的无奈,迟邪健步如飞的向外走。
路遇数人笑脸相迎,却仍是阴沉着脸,让怒形于色,表露在面上。一时,惊煞到了众人。
脚步匆忙的出了宫门,迟邪一握缰绳,翻身上马就欲扬鞭催马往迟府赶,想要回来他的港湾去,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尖细的男音。
“迟将军留步——”
心中已是万分不耐烦的迟邪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扯着缰绳停住了马,回身看向来人。
居高临下的瞥了一眼来人,他冷冷的吐出二字,“何事。”
十四五岁的白面小生被他这杀意快要具现的眼神一瞥,心中一恘,不敢拖沓,快步走到迟邪面前,毕恭毕敬的躬身行礼,将手中的信笺高举头顶递过去,“迟将军的信忘在宫中了,太后让奴给将军送来。”
这是示威!是警告!
迟邪眼中倏然射出一道凶光,似是要将那写着“迟邪亲启”的信件给当场烧得灰飞烟灭。可,眼神不能杀人,也不能烧毁物件,那封被他视若凶兽的信笺仍完好无损的在小太监手中。
太监被他盯得后脖白毛直竖,身形一个哆嗦打了个冷颤,但又强忍住,一动不动的高举着信等迟邪接过去。
迟邪冷眼看向宫中,深深的,似是要将这日的屈辱刻入心中。
片刻后,他
一把扯过信笺,粗鲁的塞入衣襟里,扯着缰绳,夹着马腹催马儿快跑。
伏云唏咧咧的叫了一声后,四足发力,大步流星的就跑开了,只留下烟尘滚滚。
回到府中,一路冷若冰霜的迟邪敛起了周身的低气压,似是往常一般让人牵伏云去马厩,自己如以往一样去书房中处理杂事。
直到掌灯时分,月上柳梢头之时,他才唤来了管家,让他将原先早就订好的良辰吉日改为七月七日。
一般若是无大事,良辰吉日定下了便不会再改的,管家对他这个命令很是愕然。他微蹙眉头,张唇便问,“主子可能知告属下这是为何突然改变时辰否?”
睨了一眼他,迟邪放下笔,十指交错叠于腹前,冷声的道,“太后懿旨——七月七日完婚。”
他说得字正腔圆,没有暗藏一丝别意,但跟随他多年的管家却听出了他生气了,怒了——他也不满这个决策,但别无他法。
管家想要代小姐抱不平的心歇了,他忠贞的主子永远都是迟邪一人。
“属下明白了。主子若无其他的事,属下便先去安排此事了。”
迟邪闭上眼,屈手揉了揉一直微皱着的眉心,挥手让他离去。管家手一拱,便退出去安排这事了。
人快要迈出门外,迟邪突然叫住了他,“等等。”
管家回身,返回书房中,“主子还要何事要吩咐?”
“……”叫住了人,迟邪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沉默了。
半晌,他心中无声的一叹,重重的按了下眉心,疲惫的道,“……算了,没事了,你下去吧。”
“是。”管家应声离开。出门时,还贴心的反手带回了门,还吩咐众人让他们没有要事就别来打扰主子。
主子他也乏了啊。
管家离开后,迟邪重新拿起笔,批阅起文件来,但,却再也看不进一字,无心工作。
他扔了笔,丢了帐本,懈怠的靠着椅背,闭上眼睛,任由种种思绪在心中乱窜,乱了心神,又搅乱了一向古井无波的心。
不自觉的弯了腰,驼了背,往日里如高山积雪的面容也染上了灰,一时间让他看起来无助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