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皇帝眼中的失落和无奈,段弘沉声道:“说正事吧,若无正事,臣便亲自送晋王回牢里去。”
段弘这么一说,秦翔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落于下风的处境,顿时心生不甘,想就这样扭头离去,可到底还是没有动。
这御书房不愧是九五至尊待着的地方,三个炭炉一起烧着,便是外面北风呼啸,这御书房里也是暖呼呼的,叫人不愿再到外面去忍受酷寒的折磨。
左思右想,秦翔开口道:“你……皇兄会放过我吗?”
皇帝一愣,旋即说道:“那要看十二你愿不愿意放过你自己。”
事到如今,秦翔所做、所说对皇帝还会产生什么影响吗?不会。
皇帝登基近二十年,便是当时登基的过程并不光彩,至今为止的卓越政绩也足以抹掉他当年的劣迹斑斑,比起一个一心只想复仇心无万民的晋王,百姓会偏心于皇帝,比起一个未曾理政不知性情如何的晋王,朝臣也会偏心于皇帝,就算秦翔此时站在京城中央大声地将皇帝当年弑父杀兄的登基过程昭告天下,也只会引起片刻的骚动罢了,并不能撼动皇帝的地位。
人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皇帝与段弘相交二十余年,旁的事情都是皇帝在教段弘,可唯独坦荡二字是段弘教给皇帝的。所谓坦荡,不是无过无错,不是无愧无悔,而是敢于面对,面对自己当年犯下的错失坦荡地说一句我错了,面对自己当年有愧于他人的举动坦荡地说一句对不起,因而就算秦翔此时站在皇帝面前指着皇帝的鼻子大骂他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皇帝也只会深刻地检讨曾经的幼稚和鲁莽,并不能摧毁皇帝的内心。
既不能撼动皇帝的地位,又不能摧毁皇帝的内心,那秦翔的存在对皇帝来说还有什么威胁?其实没有,正因为没有威胁,所以面对着秦翔的此时此刻,皇帝更看重的是他们血脉相连的兄弟之情,为此他可以忽略掉秦翔先前犯下的过失,更有手段可以让秦翔由黑转白,重新坦荡地站在人前,但前提是秦翔得放下过往,放下仇恨,或者明确他该恨的人,与皇帝一致对外。
再怎么顾念兄弟之情,皇帝也始终是一国之君,有他无法被侵犯的下限。
聪慧如秦翔,又怎么会听不明白皇帝的话?犹豫半晌,挣扎半晌,秦翔终究还是开了口,将当年那些皇帝和段弘所不知道的细节一一详述,在这期间不仅让皇帝和段弘明白了当年的因果,也让他自己更看清了自己冲动愚蠢的地方。
谈话结束,皇帝还是让段弘将秦翔送回了天牢,他还需要一些时间去完成一些既定流程才能免了秦翔的罪将秦翔释放。
待段弘与秦翔离开,皇帝起身,触动了书架上的机关,放出了一直躲在里面的几个人。
看着眉眼带笑的段南歌,皇帝好笑道:“朕是越发想要撬开你这小脑袋瓜,看看里面都装着些什么了。出来吧。”
“那可不行!”不等段南歌回话,秦渊就睁圆了眼睛故作惊恐地说道,“南歌这脑袋可金贵着呢,儿臣瞧着这颗脑袋可比那些大臣们的好用多了,不能乱撬!”
皇帝一听就扭头瞪了秦渊一眼:“净胡说八道!”
他就与南歌开个玩笑,渊儿倒是会变着法地夸赞南歌。
紧跟着从密室里走出的还有秦昊和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平日里都是一副温顺敦厚的模样,此时却是面若冷霜。
“臣并不觉得一个涉世未深的唐小姐、一只烧鹅和一壶温酒就能让晋王屈服,那日臣就在隔壁,可未曾听段大小姐对晋王有所诱导。”
“哦?”知道段南歌不会因为这话就生气,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大理寺卿黄略,“那黄卿觉得,是晋王自己坐在牢房里既寂寞又无聊,想着想着就想通了?”
黄略皱眉。
这样说似乎也不对,因为就他通过交谈和周旋对晋王的了解的来看,晋王对当年之事的执着叫人咂舌,他执着了近二十年,若要想通早就想通了,怎么偏偏就在这会儿茅塞顿开了?
见黄略陷入了苦思冥想,皇帝笑了笑,转眼看了看秦昊和秦渊,却见秦昊也是眉头紧锁,而秦渊一如既往地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眼神一闪,皇帝故意逗弄秦渊道:“老五,朕瞧你不像老四和黄卿这样苦大仇深,想必以你对南歌的了解,你早就知道南歌是使了什么伎俩吧?说来跟朕听听。”
“啊?”秦渊当即就愣了愣,转头看了看也在看着他的段南歌,秦渊灵光一闪,道,“儿臣是了解南歌,却只知道南歌聪慧,并不了解南歌脑子里的那些想法,左右只要南歌懂了就好,儿臣何必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
“你不擅长什么?”皇帝挑眉。
“儿臣不擅长思考啊。”秦渊理直气壮还有点小得意似的说道。
额角的青筋一突突,皇帝实在是拿秦渊没辙:“那南歌你就自己来说说吧。”
扬了扬嘴角,段南歌的眉梢眼角都是若有似无的浅淡笑意,柔声细语道:“如黄大人所言,臣女其实并没做什么,晋王会有今日之举,想必真的是他自己觉得被过去绑缚住不能前行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吧。”
皇帝一听这话就知道段南歌是不想黄略难堪,毕竟黄略与秦翔周旋许久,费尽心机也没能让秦翔服个软,段南歌却只是领着唐莹去了一趟就让秦翔主动来到了皇帝面前,对于被人称赞作精于诱供的黄略来说,这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那你就说说你的想法,远之来请朕准允一个平民之女进入天牢时可说了那是你的计谋。”
嘴角一抽,段南歌暗自抱怨段弘怎么什么都跟皇帝说,以前觉得这样挺好,现在却觉得有些不太好了。
心知无论如何都要当着黄略的面儿给皇帝一个解释,也是给黄略一个解释,段南歌温声道:“其实这事儿能成,还得感谢唐家的小姐。臣女不像黄大人学富五车,也不懂什么诱供之法,只是臣女觉得人心都是向往温暖的,心里的仇恨越是深刻,心底对温暖的渴求就越是强烈。”
“现在正是寒冬,天牢里不比别处,发放给囚犯的御寒衣物不会十分暖和,没有可供取暖的炭盆,甚至没有热汤热饭可以暖胃暖身,再加上天牢里本就潮湿阴冷,那是一个比任何地方都冷的地方。晋王是一个心中满溢仇恨十余载的人,从他那日的举动来看,他是抱着要与陛下和国公爷同归于尽的想法来的,本就已经是一个向死之人,入狱前最后见到的景象又是自己最恨的人、兵器、铠甲、爆炸和断壁残垣这一类毫无温情可言的冰冷之物,没有一个是值得晋王留恋的,也没有一个是能勾起晋王生的欲望的,但有一个人不一样。”
“唐家小姐是个妙人,今年十四,已经算不得是个孩子,唐家和睦,唐小姐与父兄都很亲近,照理说耳濡目染,该是已经学会了种种圆融的处世之道,可唐当家的虽然严厉,却很宠爱这个女儿,唐公子对这个妹妹更是爱护有加,因此虽然耳濡目染,唐小姐还是长成了一个心性单纯的直肠子,楚王爷也见过唐家小姐,想必也该对唐小姐的那一双眼睛记忆深刻吧。”
“的确,”秦昊点头,“唐小姐的眼神清澈无垢,宛如孩童,想法也……别具一格,倒不似与她同龄的女儿家那般。”
“正是如此,”想起唐莹那古灵精怪的模样,段南歌眼中的笑意更浓,“陛下听说唐小姐要入狱探望晋王时,应该是觉得唐小姐对晋王有意吧?”
皇帝挑眉:“难道不是吗?”
若不是心存爱慕,哪家的女儿会提出要入狱去探望一个男人?
段南歌却笑着摇了摇头,道:“唐小姐还真就没有这个心思。唐小姐喜爱美人,不论男女,只要长相符合她的喜好就能让她亲近,晋王还在唐家园子里住着的时候,唐小姐就爱与晋王待在一处,给晋王买些吃的,她就坐在旁边看着。”
秦渊恰在此时多了一句嘴道:“嘿,她是把晋王当成宠物养了吗?”
御书房里的人纷纷看向秦渊,神色各异。
秦渊连忙闭上嘴,缩到段南歌身后去了。
瞪了秦渊一眼,皇帝又问段南歌道:“你怎么就确定那不是爱慕之心?女子爱与男子亲近,这难道不也是爱慕之心的体现?晋王俊朗,又与那唐家小姐在园子里相处几日,还不足以让唐家小姐倾心吗?”
段南歌浅笑道:“若换成旁的女子,自是要为晋王所吸引,但换成唐家小姐可就未必,而且唐小姐看晋王的眼神与……与看臣女时是一样的,若说她爱慕晋王,哪怕是对臣女也有几分爱慕之心。”
这样夸自己好看是不是有些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