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了十字路口，前面的建筑上放竖着一张巨幅广告图，上面是一群年轻的女子，也许是某个一炮而红的新组合。
看到它，我下意识地想起了昨天在地铁里见到的可疑广告，今天我已经看不到它了，也许广告投放方没钱维持了，也许昨天的事只是一个错误。
眼前的这种广告才是正常的广告，有明星代言，砸入巨额广告费，想不红也难。
“你在想什么？”柯蓝在后视镜中看不到我，于是回过头来。
我从遐想中回神，“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找一个情报贩子。”
“还不是因为公司的那些老家伙，一点用也没有。前段时间，公司的安全系统先是受到了攻击，接着客户被拉走，还有一堆媒体整天乱发新闻，恨不得我的公司早点倒闭。”
“我还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你们查不出是谁在背后搞鬼？”我有些惊讶。
“要是他们能查得出来，我就不用去找什么情报贩子了。”
我低头思索起来，看样子柯蓝的公司是被人盯上了，而且对方还是劲敌。
绿灯亮了，开过一条街就是约好的地点，一个算是夜总会的会所，柯蓝亮出了他的会员卡，才得以进入里面。
我们来到包厢，情报贩子坐在角落的黑暗处，是个大约四十多岁的邋遢大叔，包厢里只有我们三人，柯蓝和他谈了起来，而我便枯坐在一边。情报贩子时不时朝我投来一瞥，虽然探究的成分更多，没有什么恶意，但我还是受不了地起身，去了洗手间。
洗手台墙上的镜子中印出了我的脸，苍白如雪，就像戴着一张鬼面具，但我却看到，我的灵魂变成了一条干涸的河流，汇入虚无的海洋。
这样的我怎么会招人喜欢呢？
我用水拍了拍脸颊，即使如此也没能让它红润，但在我的脖子左侧，一道红而细的割痕缠绕在上面，约五六厘米长，看起来就像一截红绳。
这是我在医院里留下的，医生称它是利刃划开所致，然而护士说我的脖子从来没有受过伤。这道红痕和我的昏迷一样，毫无征兆地出现。
在它出现之后，我的精神渐渐稳定下来，一个月后，我离开了医院。而在此前，我曾试图用输液管勒死自己，最终发现这是没用的，我还想跳窗，大半个身子悬在窗外，医生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才将我拉了回来。
往事的迷雾渐渐包围了我，我觉得寒冷又恶心。
这十年来，我从未试图回忆过去，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别人的故事，我并没有想过要解开十年前的谜团，至少没有安娜和柯蓝那样强烈的渴望。
我对自己的生死满不在乎，即使我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也只会全盘接受而已。因为对自己的冷漠，我才能在那所贵族中学生存下来。肉体的痛苦不能让我动摇，精神的折磨则会让我躲进自己的领域，安娜将那里形容为“白色地带”，在那个地方，一切都是白色的，雪花永远在飘落，埋葬一切爱与恨。
但现在，忽然出现的红发男人在我的世界点燃了火焰，让那片纯白的颜色也鲜明起来。
这是危险的想法。
我关掉水龙头，这方狭窄的空间忽然变得寂静，当我抬起头时，镜面上出现了我，还有另一个身影——就是那个红头发的男人。
他在对我微笑。
我愣住了，当我转过头，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闪过。
这一次不能让他走掉，如果他一直在跟着我，那我要知道原因。我跑着追了上去，会所里所有的包间都是同样的金碧辉煌，让人分不清方向，似乎设计师开了一个玩笑。我追着跑到过一个拐角，又一个拐角，还是什么人都没有。
忽然，我停了下来。
是声音，某种声音在召唤着我，我聆听着周围的声音，它们是从某个房间泄露出来的，有欢笑声，酒瓶的碰撞声……
在这些混杂无章的声音中，还有一个细微的声音，几乎被其他声音所掩盖。
我更仔细地侧耳倾听，头却忽然痛了起来，疼痛剧烈又迅速，我第一次知道痛苦原来这么鲜明，它比宿醉更加可怕，扭曲了我的视线。
眼前的景物模糊成一团，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红头发的男人，他在站在我前面，离我不到十米远。
“你是谁……？”
我扶着墙，跌跌撞撞地朝他走去。
他只是看着我，有些伤感，也有些欢喜。
一步、两步，我离他越来越近。
我害怕他又会消失，忍着剧痛继续和他说话：“为什么你要跟着我……”
他就在我面前了，只要我伸出手，我就能碰到他……
我扶着的墙突然往后倒去，接着我发现那不是墙，而是一扇门，我推开了它，身体也踉踉跄跄地跟着惯性走了进去。
一瞬间，巨大的声音灌进了我的耳膜。
许多男女挤在包间里，有人疯了似的扭动身体，尖叫着跳热舞，沙发上全部被肉体躺满了，他们亲吻着，赤条条一片。
欢声淫笑此起彼伏，在它们中间，还有歌声。
我的闯入吓了他们一跳，不少声音停了下来，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歌声正好抵达巅峰，径直钻进我的脑海，在我的理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我的身体已经做出反应。
我泪流满脸，却浑然不觉。
那首歌仍然在继续，从高质量的音响中传出来，那些歌词一瞬间击中了我，我像一朵被子弹射穿的玫瑰，变成千万个碎片。
我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伤痕告诉我们从哪里来
恐惧让我们知道自己是谁
眼泪总是以相同的方式落下
穿过地狱才能抵达天堂
世界落幕那天
我们都是爱的亡命之徒
……
红头发的男人站在点歌台前，神情遗憾地望着我。
我朝他走了过去，我不想确认他是不是我的幻觉，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在唱这首歌。
明明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它，却感觉那么熟悉，似乎很久之前，曾有人在我耳边唱过，而我却忘了。
我迈出脚步，然而腿那么沉重，它让我狠狠跌在地上，接下来，我的世界只有一片黑暗。
在黑暗中，我依然能听到那歌声，它在白色的雪原上回响，永远也不会散去。
“小雪！”
有人呼唤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我只在柯蓝身上见过。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我都要叫救护车了——不对，我已经叫救护车了！”
我睁开眼，看到柯蓝紧锁着眉头。我撑着身体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包间的沙发上，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
“发生了什么？”我问柯蓝。
“发生了什么？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柯蓝站了起来，双手抱着脑袋，“你晕倒了！吓得我半死！我以为你又——”
“我还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我说，尽管我并不这么认为。“告诉我你知道的吧。”
“事实是我一无所知，我只是觉得你出去得太久了，正想着要去找你，结果你的生命特征迅速改变，血压和心跳瞬间飙升，我听到警报声还觉得不可能。”
柯蓝给我定制了一块智能手表，主要目的当然是为了监控我的生命特征，只要我的某项生命特征处于临界点，就会发出警报。
“小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以前从未出现这种情况。”柯蓝半跪在我身边，忧虑地看着我。
我不得不说实话，把昨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昨天，我在地铁上看到了一个红发男人，但他很快就消失了。刚才我从洗手间出来之后，我又看到了他，他带着我走到了这个包间前，然后——”
我捂着耳朵，一脸痛苦，但我终于想起来了。
“是那首歌！那首歌吸引着我……”
“什么歌？”柯蓝马上抓住了重点，“是音响里面放的歌吗？”
我揪着头发，拼命点头。
“别伤害自己，点播的歌都会有记录，我马上就去找。”柯蓝抓住我的手，阻止我拔掉自己的头发，“求你不要吓我，你的现在的样子糟糕透了，我应该马上送你去医院。”
“不，我不要去医院，我要听那首歌。”我固执地回答。
柯蓝拿我没办法，“反正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他嘀咕着走到点播台前，翻看着播放记录，“这种破烂系统，每用一次我都觉得反胃。”他抱怨完，又说：“那伙人肯定疯了一整天——如果他们还知道白天的模样的话，放的歌多得吓人。”
“你只要找最后播放的几首就行。”我迅速说，“不然我自己来。”
“别别别，你好好坐着别动，不然我马上送你去医院。”柯蓝点播了一首歌，“是这首吗？”
这首歌也是一个男人唱的，但很明显不是。
我摇了摇头。
“那就是这首了。”柯蓝放了另一首，我马上就呆住了。
清澈温柔又孤绝的声音，配合着沉郁的伴奏，仅仅一秒，它就让我潸然泪下。柯蓝吓得连忙暂停了歌曲，“小雪？你没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