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肯接酒瓶,他只好留着给自己喝。
“刚才在地铁里发生了什么?我开完会后发现你横穿了几节车厢,又在地铁站下停留了一会儿,是出了什么有趣的事吗?”柯蓝问。
“你又在监控我的行踪?”我说,语气里没有任何怒气,我的怒气已经在很早之前就耗光了。
柯蓝对我的关心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他烦了我三个月,强迫我戴上监视生命特征的手表,无时无刻不对我进行实时定位,还会通过无处不在的监视器查看我的情况。在我几番申诉无果之后,我也默认了他的举动,只是口头上仍然会装作不乐意。
柯蓝耸耸肩膀,“要是你又发生十年前的事怎么办?我可不能看着你倒下,却什么也不知道。”
我的呼吸猛然间一窒。
十年前,我在自家的客厅里昏倒,三天后我在医院里醒来,却性情大变,从之前天真无邪的女孩,眨眼间变了另一个人:一个有自杀倾向的孤僻症患者。至今残留在我脖子上的一道类似于刀割的红色伤口,就是那时候留下了纪念品。
那次昏迷夺去了我的微笑和情感,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我也完全想不起来,安娜说这是大脑的遗忘机制,让我得以幸存下来。然而却医生无法解释我的昏迷,它不是因为身体疾病,我的心脏或者大脑都没有问题。
我的身体因为不明原因罢工了,就像电脑系统崩溃,即使是今天,这个系统依然没有恢复。
柯蓝说我的某个程序塞进了奇怪的代码,才导致我的异变,但不管是他,还是安娜,或者其他医生,都无法找出被塞入的代码。幸运的是,我顽强地存活了下来,并且接受了这个事实。
在我面前,父母还有柯蓝都会避免提这件事。
我的表情一定随呼吸频率变了,柯蓝放下紧抓着的酒瓶子,眼带歉意地望着我:“抱歉,小雪,我被酒精冲昏头了,原谅我提起了过去的事。”
我摇摇头,表示我并不在意,我对他说:“不是酒精,是你的执念灌醉了你。”
“这话说得挺有意境。”柯蓝说,“所以你不会生我气吧?”
“除非你放弃神经质的监控,我就不生气。”
“不行,除了这个,随你要什么都可以。”柯蓝说得非常果断,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我猜也是这样。
“那就把窗户调到正常,吹灭蜡烛,结束这个白日派对。”我说。
柯蓝看着身边的蜡烛,忍痛说:“是到结束的时候了。”
他一根根吹灭蜡烛,而我调亮了房间的光,一起结束了这个只开了几分钟的两人派对。
柯蓝站起来,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他不但继承了他父亲的公司,也继承了一副好皮囊,柯蓝就是用它迷倒了一片男男女女,当然他象征的财富作用更大。
柯蓝离开之后,公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辆地铁上,我坐在背靠墙的位置上,巡视着前方的领地。对面的中年男人依然没有下车,他在这趟循环的地铁上来来回回往返了无数次,没有人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也没有注意到我。
我心中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趟地铁永远也不会停下来,它在黑暗中朝着前方驶去,直到时光的尽头。
车上的人一无所知,他们没有发现站台已经消失了,没有人能抵达终点。
我的内心升起一阵安心,即使这是世界末日,我也毫无畏惧。
但那个红头发的男人出现了,在梦中,他对我笑着,我肯定他认识我,在我所忘却的记忆里,一定有他的身影。
我拼命想要想起来,我捶打着自己的脑袋,逼迫自己回想起那些被我忘掉的记忆。
我忘掉十岁那年的几乎所有记忆,只记得自己住过医院,却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在我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和其他人一样一无所知。
男人很快就消失了,但他的笑容告诉我,我们还会再见面。
我醒了过来,浑身大汗,一时间想不起梦中的情景,但很快,那些片段纷涌着冲向我,头微微发痛。
昨天晚上,我还是忍不住和柯蓝喝了一点酒,如果让他把那瓶酒喝光,他绝对会以此为借口不去公司。
我快速冲了澡,坐地铁赶三四节的课,大三的课业宽松,我学的又是中文,基本没什么需要忙的。
地铁上,我背靠着地铁的墙面,紧紧盯着车厢里的动静,希望那个红发男子会出现,这样我就能问他,他到底是不是真的。
但一路上,他都没有出现。
我在教室枯坐了半个上午,又在图书馆呆了半个下午,到下课时,柯蓝发短信给我,说是他亲自过来接我。
我连忙回了一句:“可以,但千万别开那辆兰博基尼。”
“你说得太晚了,我和它都已经在路上了。”
我扶额叹息。
柯蓝的炫红色跑车吸引了若干目光,不时有人认出了柯蓝的身份,喊着“学长”凑到了他身边,在我下楼的功夫,他就送出了几张名片,万一例外的,收到名片的都是长相美丽的男女。
我拨开人群走了过去,坚决不肯坐他的副驾驶座,虽然现在的交通状况不允许他飙车,但搞不好他就飙起来了,而副驾驶座则是有名的“死亡之座”。
“这样说话多累啊。”柯蓝在前面抱怨着。
“那就不要说话,开车时闭嘴就好。”我迅速回答。
“小雪……”他哀怨地望着后视镜,我当做没有看见。
十多分钟之后,我们抵达他爱去的餐厅,又是十多分钟之后,我解决了盘中餐后,用餐巾抹了抹嘴角,开口问柯蓝到底有什么事。
“有话就快说,我还有一篇论文要写。”我说。
柯蓝笑得眯起双眼,“还是你了解我,今晚我要去赴约,需要带一个女伴。”
“你想要我去?”
柯蓝点着头,我觉得他的脑子肯定是坏掉了,不然就是……
“我明白了,我想让我搞砸你的约会。”我说。
“不是。”柯蓝连忙摇头,“我是很认真地请求你,我碰上了一点小困难,需要特殊渠道的人物给我打探打探。那个人是个情报贩子,我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另一座城市请过来,否则他不肯说出情报,所以今晚不能出差错。”
我还是有些狐疑,“为什么非我不可?”
“这个啊……”柯蓝竟然有些扭捏,“只是据说,他喜欢冷酷一些的美女,最好是面无表情的御姐类型。”
我扬起眉毛,“你觉得我是美女吗?”
“小雪,你当然是了,只要你肯照照镜子,就知道你有多美了。”柯蓝的赞美无可挑剔,虽然我实在不明白我到底美在哪里。
见我还在犹豫,柯蓝加大了赌注,“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我就扔掉那辆兰博基尼,买一辆特拉斯,你觉得怎么样?”
“扔了浪费,买了又不等于会开。”虽然如此,但我下定决心让柯蓝远离兰博基尼,它不过是喜欢坑有钱人罢了,纯电动的特拉斯不耗油,又没有污染,对这个星球更好。
“好吧,我去。”我答应了他。
柯蓝干掉了马提尼,表示庆祝,接着他放下酒杯,起身去结账。
空掉的酒杯中盛放着一枚孤零零的橄榄,青色的果肉被被牙签戳着。柯蓝勾着手指叫我离开,我拿起那只鸡尾酒杯,“你还有事没有解决。”
我将酒杯放到他面前,柯蓝立即垮下肩膀。
“我还以为你没注意到。”他苦着脸,拿起了那枚青橄榄。
“不要浪费。”我说。
见我严肃地看着他,他最终认输了,认命地将它吃了下去。
柯蓝喜欢浸着橄榄的鸡尾酒,却不喜欢吃橄榄,对一杯马提尼来说,橄榄只是装饰物。
“这枚橄榄在地中海的旁边一点点生长,淋浴过海风,也受过雨水洗礼,它被西方的子民从树上摘下,精挑细选,没有被榨成橄榄油,而是漂洋过海来到了这里,落进了你的酒杯,所以你有责任吃掉它。”我说。
柯蓝将橄榄核吐进了酒杯中,望着我的双眼十足哀怨。
“只有这种情况下,你才肯多说几句话。”他说。
“你不是还和人有约吧,那就不要耽搁了。”
我们朝出口走去,柯蓝又说:“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安娜的诊断是错误的,你并没有所谓的情感缺失,你只是将它转移到了无关的东西上,比如那颗橄榄。”
“它不是无关的东西。”我说。
“看吧,就是这样。”
侍者将那辆兰博基尼开了出来,为我开了后座的车门,就是我来时坐的位置。柯蓝塞给了他一把小费,并对我说:“这里的服务还是这么好,他都知道你喜欢做什么位置了。”
“因为你来的次数太多。”
车发动后,柯蓝没有和我说话,而是径直开向了他和情报贩子约定的地方。此时城市已夜,华灯初上,我望着窗外的车流,思绪忽然间放空,只有那个红头发的男人异常清晰,为什么我会感觉他那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