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那个红头发的男人,是在二号线的地铁上,下午4点13分。
当时我从安娜的办公室出来,乘地铁回位于市中心的顶层公寓,那是柯蓝的房子,和他本人一样,那套公寓的浮夸程度堪比总统套间,开放式布局,上下两层,还有楼梯通往楼顶,时常有直升机停落在上面。
自从进入大学之后,我便一直住在那里,今年已是第三年。
我坐在七号车厢的出口处,背靠着钉了金属板的墙面,只要稍稍抬头就能看清楚整个车厢的动静,这是我养成的习惯,无论是在地铁还是咖啡馆或者餐厅,我都会选择背对墙壁而坐,这样便没有人能从背后偷袭我。
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车厢很安静,有小孩子发出的欢笑或者哭闹,那些声音只不过更加突出车厢里的寂静。
每个人的视线都紧紧黏在手机或者平板和游戏机上,有的戴着耳机,听着别人无法听见的歌曲。他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迷失在他们的心事中,对外界一无所察,比起他们,我觉得安娜将我诊断成情感缺失综合症简直太不对劲,这些人才是真正情感冷漠。
安娜是我的心理医生,在长达九年的治疗中,她一直试图寻找我的病症,不过在我完成大学第一个学期的学业后,她便告诉我不必定期去她的办公室了。即使如此,我每隔半年依然得去她的办公室,告诉她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情绪如何。
这一次就是例行的对话,她在我的病历上写下了“情绪无明显波动”“无攻击性,对自己或他人暂无危险”之类的话语,表示我算是半个正常人,也许已经逃脱了十年前的梦魇。
地铁继续往前行走,伴随着有规律的晃动,接着,我接到了柯蓝的电话,他问我是不是快到了。
“我准备了一个Party,只有我们两人的Party,早来有惊喜哦。”他在电话中说。
“我想我猜到了。”我回答。
“小雪,不要破坏惊喜。”
“每年你都挑这个日子过一次,不知道也难。”
“拜托了,你就假装不知道好不好?”
我沉默着,勉为其难地说:“好吧,我等着你的惊喜。”
“一点诚意也没有。”柯蓝嘀咕着,“你和安娜的谈话已经样了?”
“还不错,至少她没有给我药物,或者让我回到精神病院。”我说着,对面的妇女向我投来了怪异的眼神。
“听起来确实不错……”柯蓝说,我听到他那头传来一声“滴答”的响声。“呃,我的助理擅自给我预约了一个远程会议,我先去解决一下。”
“你能搞定他们。”
“我当然能,小菜一碟。”他得意地宣布,“待会见。”然后就挂了电话,我正要收起手机,就是那时,我看到那个男人,他有一头红色的头发,稍微有些长了,那种颜色并非染过的劣质红色,而是火焰般纯正的红,丝毫没有抹了发油的廉价光泽。
他大约二十七、八岁,一身正装,布料光是看起来就非常昂贵,条纹衬衣熨得妥帖整齐,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第一眼,我便感觉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和柯蓝一样,应该坐在飞驰的跑车上,而不是散发着异味的车厢里。
但他就站在另一端,目光穿过整节车厢,遥遥落在了我身上,而且,他在对我微笑。那个笑容温柔又似曾相识。
我忽然怔住了。
十岁那年,当我无缘无故晕倒在客厅之后,我就再也不会笑了。而除了我的父母,柯蓝还有安娜,也没有人真心诚意地对我展开笑容。在陌生人看到我没有情绪的脸,和毫无生机的眼神时,无论是再灿烂的笑容都会打退堂鼓,最终消失殆尽。
然而这个男人在我们对视的几秒之内都维持着笑容,在他的微笑里,我竟然找到了一丝安慰,就好像,我已经期待很久。
我的本能告诉我这是很重要的一刻,一些事情发生了。
我情不自禁地低头去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16:13,我记下了这特殊的时刻,当我再次抬头,那个红头发的男人却不见了,他没有从我身边经过,我看屏幕的时间远远不够他走过来,所以他一定是去了另一节车厢。
我连忙起身追过去,那节车厢的每个人都低着头,我没有找到红发的男人,于是我继续跑向前面的车厢,却仍然没有。
我一口气跑到了最后一节车厢,但还是没有看到他。
地铁到站了,是我要下的站,我失魂落魄地走下车,回想着刚才的事——难道那是我的幻觉?
我的病症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幻觉,但事情总是会变的,不是更好,就是更糟糕。
我想打电话给安娜,告诉她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在按下通话键时,我迟疑了。
这些年安娜一直在努力治疗我,虽然这其中多少也包含着她的职业好奇心,但不可否认,她是少数真心想要帮我的人之一。
尽管她依然对十年前的事耿耿于怀,但也已经快要释然了,因为我的病情并没有恶化的趋势,我也仍然好好活着,和她同事的一个病人不同。
安娜的某个同事,也是一个敬业的精神分析师,他曾经治疗过一个叫“茉莉”的病人,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最后认定她可以出院了,但他错了,大错特错。
茉莉在出院一个星期后,在家里服药自杀。
那之后,那位精神分析师一直不能释然,他将自己关在暗房中,观看茉莉的录像。屏幕上的茉莉一直在微笑,谈着许多零星的琐事,语气轻松。他没有看到她眼中的悲伤,谁也没有。
安娜对我讲起这个故事,目的就是为了防止我成为她的“茉莉”,在今天之前,我一定会冷静地说“不可能”,而现在,我不太确定了。
如果安娜知道我产生了幻觉,她一定会比我更加害怕。
最后,我收起了手机,跟着人群朝出口走去。往上的斜坡半明半暗,墙上挂着两排的广告荧幕,我经过其中一幅广告,上面除了一行字,什么都没有。在白色的画面上,那行鲜红的字格外刺眼:
如果你有一次机会,仅仅一次,你可以改变过去,但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愿意这么做吗?
谁会在这个黄金广告位上打这样不合格的广告?别说产品,连公司标识都没有,就只有那句话。
我往身后望去,那些屏幕齐刷刷地显示出一模一样的画面,在雪白的画面上,全都只有那句鲜红的广告语。它们就和血一样明艳,随时会化成液体滑落下来。
出了地铁后没多久就是柯蓝的公寓楼,我搭乘电梯,用特制的电子门卡刷了卡,电梯才通往顶层。
双重电梯门一开,踏出去就是公寓的客厅,没有走廊也没有过道。为了迎合柯蓝的口味,设计师将外面的电梯门做成了厚重的花岗岩,珊瑚红的条纹深得柯蓝欢心。
严格来说,柯蓝是我唯一的朋友,也是一家注册资本几十亿的高科技公司的董事长兼CEO。他是一个电脑怪才,比我大三岁。三年前,也就是我考上他的大学时,他的父亲,也就是曾经的董事长和总裁,因为脑血栓去世,而他身为唯一的继承者,不得不放弃考第四个博士学位,继承了他父亲的公司:AZK集团。
AZK兴起于科技狂潮时期,那时柯蓝的父亲正好得到第一桶金,眼看高科技兴起,便当了一次“天使”,投资了当时的一个电脑怪咖,两人创办了公司,五年前,合伙人住院,他父亲也趁机将大权揽进手中,只可惜好景不长。
好景不长,但也不会这么短。
几分钟之前,我走在街上时,五月的阳光还暖洋洋地照着我,就算是电梯里也有明亮的灯光,但我踏进公寓时,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柯蓝将整个房间的光线都调暗了,所有的玻璃都是智能可控的,能够将光线阻隔在外,即使在白天也能营造出夜晚的暗度。
客厅的地板上摆放着一圈白色蜡烛,弄成了完整的心形,到处散落着玫瑰花,鲜红的花瓣铺了一地。柯蓝坐在蜡烛中央,手里拿着酒瓶,拼命想灌醉自己。
“Surprise!”看到我回来,柯蓝抓起一把玫瑰花洒向空中,花瓣在微光中纷落,而我站住没动。柯蓝向我举起了酒瓶,“欢迎回来,快过来和我一起不醉不休!”
柯蓝才喝没多久,看得出神智还很清醒。我走到蜡烛前,望着那些徐徐燃烧的火焰,许久才说:“你一定要这样下去?每年都如此?”
“小雪,别扫兴,这是庆祝派对。”
“是啊,花花公子和单身狗的派对。”我嘲讽道。
“这形容很贴切。”柯蓝又灌了一口酒,把酒瓶递给我,“来,庆祝我失恋。”
“你都失恋五年了,也庆祝够了。”
“才五年吗?我感觉过去了五百年!”柯蓝夸张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