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锦钰从来不知道,事情终究会变得这样复杂。他甚至后悔,当初将她送进宫里。正如从前那个人说的——我若永生不再见她,便是最好。我愿以我血,供她白头到老。她和谁在一起,也无所谓,只是不该回到我身边。而如今,你将她送进宫里,便是将我与她逼上死路。
那时候,他又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你以为,你见不到她,她便会忘了你吗?五年来,始终陪在她身边的人,是我。可是,她心心念念不忘的人,却是你。哪怕是由于仇恨,沈君夜,我依旧妒恨你。她要入宫复仇,我拦不住。你既然愿意与她永生不见,就该管住自己,不要再与她有任何纠缠。
只有他自己知道,将她送到他身边,他有多害怕。
方锦瑟的桂花茶已经快要喝完,预备制些新的,皇后秋晚歌却忽然遣了宫女,送了许多桂花茶叶到锦萱殿。那些茶叶制作精炼,一看便知是制茶巧匠以娴熟地道的工序制作而成,可比她自己做的要精良许多。
素萼将茶叶放在桌上,道,“娘娘,皇后娘娘到是极为关心您的。只是前几日,见您自制了桂花茶叶,今日便送来这么多,够您喝一个冬天的。”
方锦瑟之间捻起一些茶叶,放在鼻下嗅了嗅,清芳的桂花香混着一点茶叶本身的清苦,浓淡好闻。确实是正宗的桂花茶叶。
她道,“将茶叶收好,日后留着泡茶。”
素萼点点头,便将茶叶收进干净的瓷罐中,放在博古架上。
月圆的夜晚过去,便是十二月了,这一年即将逝去。
方锦瑟还记得,她在三月初入宫时的场景。那一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同其他的秀女一般,站在阶堂之下,垂首低眸,等着那个权倾天下的男子,以目扫之。看中了,便是荣华富贵;看不中,便遣入浣衣局,终身劳苦。
五年流光,朝暮岁月。他若认不出她,她不必担忧,凭她的家世背景,入宫并不是难事。他若认出她,她……也不必担忧,她会想方设法杀了他,纵然赔上性命。
她记得,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是极为平淡寻常的,仿佛她只是个陌生的秀女。从前的纠葛缠绕,并没有因为眼前这个女子面貌上的某一点相似,而被记起。抑或,本就已经彻底忘记了。
若真是如此,也并无可怪。毕竟,他们相识,相处,加起来也不过半载。却是透支了漫长的八年岁月,来消磨那短短六个月的时光。
从十岁,到十八岁。八年有多久,仇恨便有多深。
她入宫为妃,第一晚,独自躺在锦绣的大床上堪堪入眠。夜里,却忽然有人掐住她的脖子,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在耳畔沉重响起——你为什么要来?
她惊醒了,也并不害怕,只说——我想来,便来了。
你来做什么?
来做一件未完成的事。
呵,是要替柳长明报仇,对吗?
对。
他放开她,道,你认为你会成功吗?
你若一直不杀我,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黑暗中,他沉默了一会,缓缓道——那就来吧。
她目望着夜空中那一轮弦月,已经不若那一晚的圆满。
记忆如黑暗的河床,潮水退去,遗留下满目露骨的疮痍。
夜色渐深,更声漏断。这一晚,十二月一日,每月月初,是皇帝宿于凤仪宫的日子。
冬日寒冷,凤仪宫内燃了火炉,暖气正足。沈君夜甫一进去,便感觉到温暖舒适,瞬间驱除了身上凛冽的寒气。
秋晚歌迎上来,道,“皇上,屋中温热,若是觉得不适,就将外袍脱了吧。”
他脱了外袍,里面是浅黄色的长衫,金丝绣着盘绕紫云的祥龙,若影若现于精致的衣袂处。秋晚歌将外袍叠好,放在床边。她走到桌前,道,“皇上,这是刚煮好的菊花酒。”
沈君夜仔细闻了闻,空气中果然弥漫着淡淡的菊花香,混着清酒本身带有的酣烈,浓淡适宜。
他走到桌前,端起高贵的酒樽,小饮半杯。酒能解渴,亦能解寒。沈君夜觉得自己满心都是菊花酒温热的清香。他道,“这可是用从前郁香苑里的菊花酿制而成的?”
“正是。”秋晚歌道,眼中却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复杂。
沈君夜道,“如今那些菊花早已败谢,却好在留下了香茶美酒,这都多亏了你的灵巧心思。”
“臣妾不过是不想皇上的一片心思白费了。”
他眼中有些深邃,“怎么说?”
她没有看他,目望着他身后朱漆的桌案,道,“臣妾可怜那些菊花,开得如此芬芳艳丽,真正该欣赏的人,却极少看过。臣妾不得不自己多费些功夫,制茶酿酒,送到那个人的宫里去。”
沈君夜面上沉敛,声音却冰冷起来,“朕该谢你,疏桐。”
她看向他,道,“你只有在生气时,才会唤我疏桐,阁主。”
“那是因为你冒犯了,你不该揣测朕。”
“是,疏桐知罪。”
沈君夜不再看她,道,“夜深了,早点歇息。”
凤仪宫的烛光渐渐暗了,最后完全消失,湮没进黑暗的夜色里。可是,若是仔细看去,在黑暗的深处,又透露出一点星火的光亮来。那光亮,微弱昏黄,却一直亮着,直至黎明分晓。
这一日晨起过后,方锦瑟打开门,然而眼前倏然的苍白,却映了满目。院子里从前荒败的花坛,枯瘦的梅枝,此刻都被层层的白雪覆盖,只剩下残碎的点点草木,挣扎在厚重的雪下。
一夜之间,天地换色。
方锦瑟不由自主的走出去,天上还在下着小雪,落在眼中,灰灰蒙蒙,化在身上,冰冰凉凉。她伸出手,雪花轻巧地落在指尖,还未看清,又倏尔化去,化作一滴寒凉的清水。
她闭上眼,呼吸冰冷,心中却是热的。她有多喜欢雪,此刻心头便有多少热度。
素萼出来时,简直要吓坏了。方锦瑟甚至没有穿上外袍,大片的脖颈露在外面,迎着苍雪,落了满颈白色的冰凉。
“娘娘,您这样会冻坏的!”她慌慌忙忙地拿了外袍和狐裘斗篷出去,方锦瑟却一挥手,“不要,拿走。”
“娘娘,您不能不顾着自己的身子呀!”素萼急坏了,硬是要把衣服往她身上穿。方锦瑟皱着眉,侧身躲过,“我不想穿……”
“你必须穿。”骤然想起的声音,让二人都愣了楞。素萼看清来人,连忙俯身道,“奴婢见过皇上。”
沈君夜拿过她手上的衣服,道,“你先下去吧。”
素萼看了看方锦瑟,最终还是退下了。
沈君夜将衣服递给她,“自己穿,还是朕帮你?”
她看着他,眉间清冷,“你知道我不想穿。”
他怔住了。倏而之间,雪似乎又下大了些。白色的雪争先恐后地掉下来,落在两人的头顶,发上,和彼此裸露出来的颈间。
极致的冰冷中,他恍惚间想起那些同样冰冷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