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了十分漫长的一觉,也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梦中,有挣扎的疼痛,冰凉的柔软,和……那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始终在梦中挥之不去,像一个梦魇,即将脱口而出的字眼,又如冰锥一般被深深抵在喉间。
一夜幻灭地过去,她终于醒来。眼前,是暗金色朱丝秀莲的云箩帐顶。素萼依旧如往常一般,静静立守在床边,见她醒来,便道,“娘娘该晨起了,奴婢去准备热水。”
她慢慢坐起来,察觉到胸前的异样,心口处是白色透明膏药。她嗅了嗅,是玉露膏。
她面无表情的下床,走到柜子前,拉开其中一个抽屉,里面的玉露膏已经少了许多。她静静站着,那一瞬间,却差点目光晕眩地要倒下去。
素萼送来热水,道,“娘娘,您可以洗脸了。”
她回头,素萼一愣,那双眼睛,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我要沐浴。”
她换上崭新的衣物,走到桌案前,拉开抽屉,里面是一沓平整放置的宣纸。纸上的墨迹,非字即画,却都只与一个人有关。字,是他写的;画,是她画的,画的人却是他。
他的字写得极好看,却永远只写那一篇《锦瑟》。她的画技很好,却永远只画那一个人。
这些画,承载着她年少不敢为人知的小心思。她曾经那么小心的呵护它们,却在还来不及表露时,被践踏进最黑暗的深渊里。
画上,少年妖冶生动的眉眼,唇角噙着一丝熟悉又陌生的笑意。一笔一划,勾勒出这个人的容貌,那么认真又仔细,生怕画坏了,造次了她心中不敢触碰的圣地。
可是,视线移至画纸的下角。手心骤然用力,画纸被攥得变了形。每一张画纸的下角,都被写上他的名字。她的字并不好看,可是“沈君夜”三字,曾经写过无数遍的,是她写的最好的字。在这些纸上,却变得那样扭曲,像一只只丑陋的幼虫在爬。
那不是虫子,那也不是沈君夜,那是……她的恨。
她怀着巨大的恨意,写下他的名字,笔划变得扭曲,如同她心中扭曲的恨。
素萼一直候在门外,直到听见方锦瑟唤她进去。她已经沐浴完毕,穿好衣服站在桌前,长发未绾,发梢仍滴着水珠。素萼走进去,却愣住了。满眼白色的纸团,被人用力揉皱了,扔在了地上的。
方锦瑟没有理会她眼中的惊诧,淡淡道,“把这些清理了,连同换下来的旧衣服,一齐扔了。”
“是。”
素萼喊来下人,将地上的纸团清扫了,又拿起旧衣服,直接扔进簸箕里。方锦瑟自己泡了一杯桂花茶,慢慢品着,眉目沉静。
方锦钰来到锦萱殿时,未进门,已经闻道了一阵熟悉的桂花茶香。走进去,便看见方锦瑟青丝披肩的侧影,手中端着一只茶杯,香气丝丝袅袅的冒出来。
她转头,看见他,片刻后,道,“阿钰。”
方锦钰走进去,道,“老远就闻到桂花的香味了。”
她道,“桂花确实香远益清,用来泡茶最合适不过。”
他走过去,坐在她对面。她起身走到博古架上取来茶叶罐子,他只看见她纤细的背影,墨色如练的长发,淌了满背,垂在腰间,发梢渗着细细的水珠。她转身到桌前,倒了一些茶叶在杯中,又浇上开水,桂花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她道,“你也尝尝。”
视线移至面前热气腾腾的茶杯,他端起来饮了一口,道,“你的桂花茶叶也是陈妃赠的吗?”
她正将茶叶罐放回架子上,回身一愣,“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低头继续品茶。
她回到椅子上,两个人各自饮茶,空气却凝滞下来,只有桂花的香味安静缠绕在彼此之间。
半响,方锦钰开口道,“昨夜,你病发的时间比往常又提早了。”
方锦瑟点了点头,“早了一刻钟,若是往日,我不会疼的那样厉害。”
“你的病情在加重。”
“为什么,记得从前太医诊断,只要按时服药,即便终身染病,也不会殃及生命。此刻病情却在加重,是药出了问题,还是太医误诊?”
方锦钰摇摇头,“药不会出问题。想来是你的病症没有想像中那般简单,我会尽快弄清楚,你不必担心。”
她淡淡一笑,“好,我等你的消息。”
方锦钰从袖中拿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放在桌上,道,“这是玉露膏,对于皮肤受损的外伤极为有效。”他顿了顿,面上微红,道,“你昨夜自己抓伤了心口,涂上这个会好一些。”
她依旧笑着,眼中却一寸寸冰凉下去,“我自己有,已经涂上了。”
“那就好,这瓶给你,留着备用。”他道。
“嗯。”她拿过玉露膏,收在柜子的抽屉里。
折回到桌前,方锦瑟道,“方伯伯近日身体可好?”
方锦钰顿了顿,道,“父亲前几日已经上程护送军饷,一路向北至边关地带。”
她一愣,“他要去上战场?”
他点了点头。
她眉间一皱,“方伯伯已经年逾五旬,如何能去打仗?”
他面上亦是无奈的愁容,“君命难违。”
“他这是在存心逼你们方家。”
他拧眉,半响,声音有些低沉,“他从未放过方家。”
“在他面前,你们没得选择。”
他默然,没有再说话。
过了半响,他起身告辞,方锦瑟送他到门口,他道,“我们没得选择,可是你有。阿萱,我始终希望,你能活得快乐。”
她面上淡淡一笑,“多谢。”
他眼中有些沉静的深邃,静静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方锦瑟望着他修身若竹的背影,眼中的笑意渐渐匿去。
阿钰,快乐何其简单,要得到,却又何其困难。
阿钰,只愿有朝一日,你不要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