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她,是一场浩劫。纵然消磨一生的幸运,也不能避免的浩劫。
她曾经是他心上的一株红莲,明亮艳彩,而如今,岁月磨砺过风霜的肆虐,那朵红莲终于不复了从前的模样。却在他心口处,留下一滴鲜红的血。
雪色的苍凉,终于令他想起,记忆中,面目全非的彼此。
曾经,也是在这样下雪的天气。他们生活在一座青翠环绕的山上,白雪中透着残碎的黛绿,景色益发优美绮丽。天刚亮,一片灰蒙蒙的,满目的苍白令视线几欲模糊。
他有晨起练剑的习惯。练剑时,面向南边,微微抬眼,便可看见不远处的一座小楼,开在二楼上的一扇青窗。朱漆雕花,粉色的窗帘,幸运的时候,会看见她小小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练完剑,便走去翰墨堂。依照往常,她应该已经在那里等着,等着他教她练字诵诗。
可是那一日,翰墨堂里只有一片空空荡荡。亦如那一瞬间,他的心上。
他去她的小楼里找她,却在院子里,看见她粉色的小身影。她把自己完全映入那一片白色的雪中,犹如映入了一副墨画。
他站在不远处,她甚至没有看见,只是玩雪玩的正开心。而身上却穿的那么凉薄,小脸冻得发红。
他气急败坏地找来冬袄,一把抓过她,胡乱往她身上套去。她一边挣扎,一边说——沈君夜,你干嘛,我不要穿。
他不理她,她急了,一口咬在他手臂上,他疼得放开了手——你咬我做什么!
谁让你给我穿衣服的,我不想穿!
你敢不穿,你想冻死啊!
冻死也不要你管!
柳萱,你皮又痒了是不是,别以为我不敢动手。
她一向是怕他生气的,闻言声音缩了缩——就是不想穿。
他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她说——因为下雪了呀,雪多美啊,落在身上好舒服。我才不要穿那么多,包得像个胖球似的,怎么玩雪?
这理由,怕也只有她的小脑袋才能想出来。只是因为喜欢雪,所以宁愿将自己冻到发烧,也要在雪地里玩个痛快。
他还记得,后来她发烧到满脸通红,卧床不起时,他给她喂药,恨铁不成钢地说一句——你开心了?
她不假思索地回了两个字——开心。
气得他想揍人。
那一段关于雪的回忆,尽管她发烧了,尽管他被气到炸肺,可是,回想起来,却是那么柔软美好,像雪一样,舍不得融化。
然而,回忆毕竟是回忆,经过时光残酷的冲刷,彼此经历过更多黑暗撕裂的往事。那些柔软美好的,如雪一般,终究化去了,只留下心底大片的空洞冰凉。
回忆里在下着雪,天上也下着雪,越来越大,落在长睫上,模糊了视线。
他缓缓开口,自己也不曾发觉声音的低敛,“穿上吧,别再发烧了。”
她一怔,许久,接过衣服,穿在身上。
素萼此时走过来,撑着伞罩在两人头顶,“皇上,娘娘,外头雪大,快进屋里吧。”
二人进到锦萱殿里,素萼已经备好了热茶,桂花的香味溢了满室。她拿了干净的锦帕,递给方锦瑟道,“娘娘,您和皇上都擦擦身上的雪吧。”
方锦瑟接过来,自己擦去了雪,心头却忽然一怔,竟只有一块锦帕。她下意识要喊素萼,然而这丫头早不知去了哪里。屋子里只剩下她与沈君夜二人。
她握着锦帕,片刻的滞顿后,走到他身边,踮起脚尖,轻轻拭去他头上的雪,然后是身上。屋子里寂静得几乎要窒息。
锦帕移到他胸前,明黄色的龙袍已经有了些许湿润,她正要擦干雪水,手腕却忽然被他握住。她抬头,便撞进了他一双熟悉的凤眼。这双眼睛,她曾经以为永远也不会映出她的影子。
可是这一刻,却又分明那样清晰,她映在他眼底。从前记忆里被冰封的,挣扎着,涌动着,似要破冰而出。
大概只有这样安静至死的一瞬间,抛弃仇恨,忘却岁月。他们之间,才能有那么一点心灵相通。他是爱她的,她也是爱他的。
他慢慢低头,气息愈来愈近,终于,消失了……手中的锦帕落在地上,另一只手却缓缓攀上他的肩……
不是那一晚的偷吻,此刻他拥抱着她,她那么乖巧,那气息化去了他心头常年冰结的霜冻。
直到,那一刻。他瞥见自己握住的那只手腕,纤细冰凉,却掩不住那一条白色的伤痕,细细长长,那么明显。
回忆如潮,翻涌窒息。
他骤然放开她,朝后退一步,眼中有大片的寒冷和……绝望。她甚至未从那段深情迷失中缓过来,他已经离开。
屋子里瞬间变得冰冷下来,寒风敞开的门外吹进来,吹得她手脚冰凉。
她静静站着,直到素萼走进来,问道,“娘娘,皇上怎么走了?您也不拦着他,外头雪可大着呢。”
她看着门外的冰天雪地,已经没了那个人的身影,缓缓道,“你方才去哪里了?”
素萼一怔,“奴婢去给娘娘拿衣服去了,您身上都是雪水,穿着会着凉的。”
她看见她手里干净的衣服,眼中有些暗淡,半响,道,“我知道了。”
陈晚的父亲陈崇远,近日受到皇帝的重用,已经迁为正三品的吏部尚书,参政策官。
陈晚在后宫依旧圣宠正眷,陈崇远升迁的事情传至后宫,众人议论之中,自然免不了父凭女贵的说法。众口铄金,陈晚的地位也愈发上升了。
方锦瑟依旧安静地待在锦萱殿里,每日品着桂花茶。纵然屋外雪下若絮,皑皑如玉,她也绝不踏出一步,不再玩雪。
她已经怕了。从前的那些脾性果然都是留不得的。她想,那一日,他定是料到她会衣着单薄地出去玩雪,才会来锦萱殿,专程警诫她。
他居然还记着那些事情。曾经因为玩雪而发了高烧,卧病不起的有些荒诞又有些可笑的往事。
他还记着。这确实,荒诞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