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花梗里已是一番热热嚷嚷，近百名精灵被号召回挤在与之前完全相同的大厅内，大厅也还是和上次一样完全不觉得任何拥挤。
长老再次盘旋在大厅上空，谁也看不见他们，谁也听不出他们语气中有什么波动。不过每个人都猜出了长老此时说不上开心。恐怕以往一年的工作也没有这几日一天烦劳。这是前所未有之事，不仅其幽被外人闯入，关押的犯人也凭空消失。不由得让人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
素衣男子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他的嫌疑也的确最重。同粉衣女子关系要好，又是这些天唯一一个“探监”的人，论动机和时机都是他最有可能。
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响，几乎要把他这个人一起吞没。素衣男子站在大厅的最角落，神色依然看不出变化，但心里的焦躁已经化作千万只蚂蚁啃噬着他的每一寸躯体。喉咙很干，像有火在烧。五彩斑斓的翅膀在眼前晃动，纤细的人影仿佛也带着嘲笑和讥讽。这是他“苏醒”后的许多年都没有经历过的，他从一开始就被定为长老的接班人，从小接触的就是最严苛和尊贵的训练。沉默和冷淡，敬意与尊崇，这才是他常接触的事物。
可现在是怎么了？每个人都在讥讽他，甚至有人嘲笑他是被恶鬼迷了心智。这是怎么可能？其幽……他生活的其幽发生了什么变化？
还有一直与他相处的“妹妹”。
想到粉衣女子哪怕是最坚硬的心也要针扎似的疼痛。他不敢相信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妹妹”会真的凭空消失。自从那次被困山谷，他第一次同一个人在密闭的空间内待那么久。所有的能力都失去了作用。他们别困在那里，怎么也出不去。他感到惊慌失措，但是努力保持冷漠。那个从未见过外界的精灵对他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她不想出去，也没想过出去。她只是高兴终于有个人可以陪他了。哪怕这个人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把她带出去了。
在多日的相守后，其他精灵找到了他们，把他们带出了山谷。那个密闭王国的主人也和他一同回到了人世间。他用的是“回”，因为她被困在那里本就是个失误。但对于那个没有受过洗礼，对前世一无所知的孩子来说，她来到的是一个新的世界。
她很快适应了这个世界，她喜爱新鲜美丽的东西，总是黏着他，她喊他哥哥，起初他不同意，但她执意要喊，到最后，她竟然成为唯一一个唤他哥哥的人。
虽然他们并不是兄妹。
他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每天带着她四处施法巡逻，她极爱那只竹叶灯笼，那是她花了许多日子打造，最后由他向长老求得最好的火种制作而成的。失去的时候她生气极了，但他却认为长老夺去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那些人还在议论，已经提到了粉衣女子，他们说，她已经被恶鬼拽到地狱里去了。
素衣男子感到胃里有些恶心，他猛地抬起头，周围围观的人微微一惊。他们均是头一回见他动怒，作为长老接班人，这是极为不恰当的举动。声音小了些，但还在继续，甚至语句更加恶毒。
他没再说话，靠在墙角一动不动。
长老已经来了。
虽然还没有开口，但屋内所有人都感到空气一阵流动，似是有无形的事物压在大厅顶端，每个人的心底都微微一沉。
“都到齐了。”依旧是无波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素衣男子看到的景象与其他人不同，其中一名长老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似是在对他之前的表现不满。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为自己辩解。缓步走到众人中间。刚刚那些议论他的人此时又感觉到了恐惧，纷纷让出一条路敬畏的看着他。
这条路第一次那么窄，窄的逼促着他的呼吸。也第一次那么宽，宽的仿佛看不到两侧人群的面孔。他什么也看不见，盯着近在咫尺又遥远的像是永生无法到达的目标，眼中是一片空白。
他终于到了目标，机械的跪了下去。
“你可知错。”长老问。
“弟子守卫不当，甘愿受罚。”素衣男子眼中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
长老却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不，你没有错。”
人群一阵骚动。素衣男子也不敢置信的抬起头来看着上空盘旋的长老，张了张嘴终是克制住了惊呼声。
“你没有错。”长老重复道，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感。不过这也是正常。素衣男子虽然比别人看得多，但也无法揣摩出长老的意图。
长老并没有立刻解释原因，似乎在给人群一个惊讶的时间。终于，有一名黑色翅膀的精灵站了出来。
这名精灵比其他同类要高一些，肌肉也更加健壮。若不是他身后那对同样比同类庞大的黑色翅膀，他几乎与人族没什么分别了。
黑色翅膀的精灵看起来趾高气昂，面对长老依旧微昂着下巴，“他放走恶鬼同党，怎么就没有错误了？”
敢直面声讨长老在精灵中可不是件小事，人群中的议论更加纷杂，但对黑色翅膀精灵均是充满了崇拜。
“他真勇敢。”
“他说的对，为什么没错？还不是长老喜欢他，要是别人，早就被关着面壁反省了。就算是长老接班人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吧。”
“对啊，这太过分了。长老不会也被恶鬼蛊惑了吧。”
“呸呸呸，这种话也能瞎讲的？”
“你看他那对翅膀，又大又黑，颜色多漂亮啊，这样的人才应该做长老的接班人呢。那家伙一副惨兮兮的样子，苍白的就像个没出生茧，我早就看他不爽了。”
“嘻嘻，你说话真有趣。”
素衣男子听到了每一句议论的话，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低垂下眼没有说话。
黑色翅膀的精灵倒是昂着头接受同伴的赞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长老没有阻止他们的议论，只是等声音低下去才继续说：“恶鬼同党并不是他放走的。”
“不是他难道还是别人不成？那天除了他就没人接近过红花监牢！”黑色翅膀精灵觉得长老袒护素衣男子，语气更加激烈。甚至指着素衣男子道：“他根本就没有资格做长老接班人！”
现场肃静了一息。虽然也有人低声说了此话，但当面和长老说还是过于冒火了。
素衣男子还是一动不动，双眼盯着地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长老并没有因为他大逆不道的言论而做出惩罚，而是反问道：“不是他难道是你吗。”只是这反问的语句也没有丝毫波动。
黑色翅膀精灵没料到长老会直接反问，倒是楞了一下，人群也倒吸一口冷气。自古长老接班人就是从“苏醒”便定下的，难道还有更改的可能不成？长老莫不是生气了？难道，难道长老是真有更改接班人的意愿？
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即便真是顶撞长老也不过是面壁数日的责罚，黑色翅膀精灵当即做出反应：“为什么不可以？”
气氛已经沸腾了，只是碍于长老不敢欢呼。但那些压抑在各人心底的激动甚至让现场的温度上升了少许。黑色翅膀精灵问出的是他们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质疑，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命运从“苏醒”就这样蛮不讲理的将世界分成两块？
此刻跪在地上的素衣男子已经不是以往高高在上的长老接班人，他变成了众所矢之的罪人，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仿佛要把他灼烧成焦炭！接着又转移到黑色翅膀精灵的身上，仿佛他是高高在上的神宇！
其幽没有什么娱乐，也没有什么刺激。这样简单的几句质问就已经足以调动所有人的情绪。这是长老所不能想象的。素衣男子低着头，他若是抬头就可以看见那些长老也在互相推责，他们纷纷指责刚刚答话的长老，指责他调动了人群的情绪。稳定在其幽才是不可更变的真理。
然而那位长老却没有更改的意思，继续问道：“你愿意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黑色翅膀精灵做梦也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机会，脖子上的青筋都根根爆起，漆黑的翅膀一下子张开！
“我愿意做任何事！”他昂着头道。
“好。”长老道。
压抑已久的人群爆发出一声欢呼！它来的似乎有些早，但对于经历了太多惊讶的精灵们来说又已经太晚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瞬间点燃了这座沉闷的大厅！巨大花梗细密的洞内，许诺仿佛成了颁奖的典礼！
其他长老也非常震惊，但他们不能阻止那名长老。只能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长老接班人的选择自从上古就没有变过。”那名长老的声音仿佛凝固的空气微微滑动。“每个茧都有资格，但只有抽中的签名才能得到神的祝福。换句话说，长老接班人是由神明决定的。”
欢呼声沉默下去，但每个人都在聚精会神的听他讲话。
“所以，为了神，接班人也是可以更改的。”他说。
黑色翅膀精灵瞪圆了眼睛。
“若是接班人没有为神牺牲的觉悟和能力，他就要被废除。”长老的话让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素衣男子的身上。他还低头跪着，好像周围巨大的变动与己无关。
“我需要做什么？”黑色翅膀精灵的嗓子已经干哑了，但是精神前所未有过的兴奋。
“驱逐恶鬼。”长老说：“谁抓到了那些恶鬼和叛逃的罪人，谁就是新的长老接班人。”
人群再次骚动，一个细细的声音钻出来：“每个人都有机会？”
“每个人都有机会。”长老冷酷的声音此时简直是天籁。
“当然，也包括你。”他指的是素衣男子。
素衣男子眼睫微微一颤，“是。”
他犹豫片刻，粉衣女子与之相处的无数瞬间涌上脑海，喉内有些腥甜。“弟子遵命。”
黑色翅膀精灵没料到机会竟然会降临到所有人身上，这与他之前想象的差了不少，但也比他来的时候好上许多。不过人都是贪得无厌的，他来的时候没想过的美好，现在又嫌他不够多了。
人群很快的散开了，所有人都想当长老的接班人，他们比之前命令时要兴奋百倍，也要积极百倍。黑色翅膀精灵不是第一个冲出去的，但他挤到花梗洞口，一震翅膀迅速飞跃了先跳出去的几人。强壮的黑翅箭一般的扑向觊觎已久的猎物。
素衣男子还是跪着，大厅的人已经走光了，但也不显得宽敞。
“你还在愣着什么。”那名长老冷冷的说。从他这里可以看见这是一名女子身形的长老，只不过是透明的，也没有颜色，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见他们，甚至能看见那名长老冷冰冰的眼神，仿佛也在嘲笑着他。
他一言不发的站起来，行了一礼就要离开。
“等等。”长老叫住他。
他定住身形。
“你可怪我。”她问。
他沉默片刻，“弟子不敢。”
“去吧。”长老说。
他走到花梗的洞口，深吸一口气振翅而飞。
“你刚刚是在做什么？”他刚走大厅内便吵得不可开交，胖乎乎的长老冲过来质问：“你这样会让其幽大乱的！”
“其幽本来是一潭死水。”长老依旧语气淡淡，“没有任何风险，也经不起任何风险。”
“如今水已经被搅动了，还想用以前的方法只能一败涂地。”她说：“如今，我们只能把他搅回来，要的是乱和激情，而不是什么稳定。”
“话虽如此，这也太冒险了。”另一名长老虽然赞同她的话，但多少也觉得不妥。
“冒险又如何。”长老转过身，“那些人那么多，总不能全被一个人抓住。”
其他长老从她的话里得出些意思，“你是说……”
“到时候还不是我们决定。”她冷笑一声，最后的语气竟然有些欢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