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这世上没有偶然只有必然,那么绝不是所谓的天命难违,只因为卑微的命运被黑暗操纵,难以抗拒。
黑夜,无风。青草地上,数十头狼被猎刀割断脖子,露出血淋淋的骨头,而四五十个黑衣人断手断脚,被狼活活咬死,惨不忍睹。森林里,血腥味经久不散。
“今晚的事,如果走漏了一点风声,祸及妻儿,格杀勿论。”刘珺冷冷地道,不大不小的声音震慑四方。
十四位穿着宝蓝玲珑甲的侍卫下马,答了一声诺,便在刘珺的示意下,处理尸体,清洗血迹。
“刘珺,有四个活口,可不可以由我来审理?”我鼓起勇气,问道。
“不行!”刘胜不待刘珺思考,恼道。
念奴在他的怀里不安分地挪了一下身子,紧张得轻拍念奴的背部,生怕她因为今晚的刺杀而做噩梦。
“我是夏国的新一任大祭司,绝对有把握逼迫他们说出追杀念奴的真相。”我昂起脑袋,对上刘胜充满戾气的眼神,喝道。
其实,大祭司也是我急中生智胡诌的。作为一枚二十一世纪的弱女子,别说权力了,跟金钱也不沾边,在加拿大混了几年,存款几乎为零,想想都心塞。不过,出于莫名的冲动,我固执地争取,将上次画船和今晚森林的暗杀联系起来,弄个明白,否则也不会只是使用睡眠针这么简单。索马里的短暂生存,已经令我无法当个单纯善良的女孩。
“大祭司?”刘珺拥着我的身子微微颤动,那双寒潭眸子,没有了平日里的温热,带着打量的眼光,仿佛在我身上戳几个窟窿,以便看个透彻。
“夏姑娘真是深藏不露呀。子长也觉得,只有夏姑娘,能套出白羽门死士的真话。”司马迁道,也带着浅笑,凝望着我,却收到刘珺的警告而转过身子。
“凤栖山上,白羽无疆。白羽门好大的胆子!”刘胜怒道。
“白羽门曾助高祖皇帝灭西楚霸王项羽,后又拿下淮阴侯韩信有功,所以得高祖皇帝恩赐,只要不弑君,可以无视律法,任意为之。”刘珺道,眉头紧皱,显然因不能利用朝廷的力量处置白羽门而忧心忡忡。
“那又怎样!白羽门敢伤念奴,就是与本王为敌,死路一条。”刘胜怒道。
很少见到刘胜盛怒,以前大部分都是一身桑落酒味,怀里拥抱着美人,其余的事都漠不关心。他的情绪,似乎只与念奴有关。
“阿胜,念奴的事,与你无关。”刘珺冷冷地道。只是一句没有情绪的话,便断了刘胜为念奴报仇的疯狂念头。在火把的映照下,他静如雕塑,却不容周围人忽视其压迫感。
白羽门?我咬着嘴唇,眉头蹙蹙,眸子茫然地飘向黑漆漆的远方。这是我思考时的潜意识动作,眼睛似乎投入更广阔之处,才能令思路清明。白羽门,在拉着张骞吃饯别宴的时候,听过这个名字。所谓凤栖山上,白羽无疆,指的便是白羽门每隔三年,在凤栖山上举行门会,散落在各地的门徒齐聚,甚至有来自远洋外的蓝眼金发的番邦人,果真是没有疆界。当时被奏折缠身,没有太在意江湖纷争,更何况史册并无记载,晾它也不敢翻出什么大浪。现在想想,时间若有意湮没事实的存在,又何须令后人得知当初的叱咤风云呢?
待思索得出神,腰间突然被掐得一疼,我噙着不争气的泪花,狠狠地瞪了刘珺一眼,就听到刘珺下的逐客令,言辞里含着故意泄露的不悦语气。
“今晚之事,有劳司马先生了。夜已深,先生请回吧。”刘珺道,示意两个侍卫骑马护送司马迁离开。
我被刘珺的淡漠整得哭笑不得。若不是司马迁及时察觉出落樱小筑的异样,怎么可能及时通知刘珺和刘胜赶过来营救我们。老实说,睡眠针的效力并不持久,再加上白羽门的死士经过训练,恐怕我真的要考虑再次杀人,这自然是我最不情愿做的事。刘珺那句完全没有诚意的道谢,听着酸酸的,倒像是吃醋。吃念奴的醋吗?这个酷爱兰花的冰山不会是个妹控吧?
我扁扁嘴巴,抬眼时,才察觉司马迁风轻云淡的笑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在我的额头。搓搓额头,干干净净,没有东西呀。而且他一向淡雅如竹的神情,似乎染起温热的气息,透着莫名的笃定,看得我云里雾里的。
这一回,我算是明白了刘珺的傲慢无礼。原来他在吃醋。刘珺也会吃醋?这可是天大的趣事。自己被爸妈养得粗糙,性子不甚敏感。我不禁痴痴地望着他,想尝一尝吃了醋的男人的味道,是不是比镇江陈醋还酸呢。于是,想着想着,便踮起脚尖,搂着他的脖子,真的吻上温厚的嘴唇,发现刀削的面孔上浮起转瞬即逝的红晕,偷偷地乐了。
再回过神来,司马迁已策马离去。尘土飞扬的喧嚣声中,一道轻如羽毛的幻觉飘过,大祭司三个字,刺入脊背,一阵直不起身子的窒息令我无端地倒退。
再看看旁人, 两个侍卫将四个黑衣人捆绑住手脚,扔到马上,其余人仍旧拖着狼和人的残尸,找个僻静的地方埋藏。至于刘胜,那双魅惑的桃花眼中,只落在他怀里喃喃入睡的念奴,不知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蓦然,双脚离地,刘珺抱着我骑上了一匹马,飞奔出森林。随着灌木丛往后倒退,脚踝似乎被扎了一下,隐约感觉到黏黏的血液流出,却被从身旁疾驰而过的桑落酒味吸引住,还有念奴探出小脑袋欢快的样子。这个比我还没心没肺的家伙,大概是醒了。
半个时辰后,我们下了马。侍卫熄灭火把,换上四角铜铸宫灯。借助淡淡的灯火,穿过空寂的樱花林,刘珺拥着我跳入了一月牙状的湖水里。扑通几声,其余人也跟上。水性不好的我,只能在刘珺嘴对嘴的运气下,凭着本能,游向湖底深处、水草遮掩的洞穴。
一侍卫在洞穴的铁门上敲击了一串,那洞穴便自动打开,湖水也跟着涌入,却在洞穴里的三岔口,流入了地势更低的两侧,而我可以脱离了刘珺的嘴唇,爬上正中央的山坡,湖水逐渐地从腰间退到脚下,直至新鲜干燥的气流,夹杂着幽幽的兰香沁入心鼻。
本来还揣着些许期待,瞅一瞅刘珺是否在此造了龙王的水晶宫,不料,除了石门上刻着的苍劲有力的九黎殿,就是一块块凿刻的石室,单调整齐的黑色,连个原始的彩色壁画也没有。
扫兴地在木桶沐浴完后,接过穿着黑色鳞甲的侍女递来的紫烟罗裙,尚未梳发,便被之前一起过来的宝蓝玲珑甲侍卫请去正殿。正殿一般是招待贵宾的地方,会不会气派点?但心头的那点雀跃,瞧到四个黑衣人被绳索吊在半空,脚下是个圆形的大坑,便烟消云散了。不巧的是,脚下一个踉跄,趴在地上,发现了从大坑里伸出来的花花绿绿的蛇头,就吓得浑身瘫软,大哭起来。
“之前,不是夸下海口,说要审问死士吗?”刘珺道,将我拎起,搂入怀里,嘴角勾着笑意。
身子被暖暖的寒兰香裹着,缓缓地镇定下来,但是半眯着眼看了一下大坑里的蛇,魂魄又被吓得跑出来,连忙抱紧刘珺,冒着冷汗。微微听到极细小的冷嗤声,昂起脑袋,这正殿的东西南北四方各站着一个穿黑色鳞甲、身材魁梧的侍卫,顿时觉得自己娇滴滴的模样引起了他们的不满。
我鼓起勇气,松开刘珺,强行整理思绪,问道:“念奴呢?”
“念奴嚷嚷着要吃烤鱼,阿胜陪着去抓鱼了。”刘珺笑道,透着几声无奈和宠溺。
大约安静了半盏茶功夫,我揉揉脑袋,目光平视着黑衣人,笑道:“你们可有家人?”
这次的冷嗤声,连四个黑衣人听到都大笑了。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哪里问得不对,刘珺已拔了剑,挑起一条青色的蛇,甩向北方的侍卫,道:“罚虫室三日。”
那侍卫毫无惊恐之色,跪在地上,磕了九个响头,便领命离开。在刘珺的挥挥手下,其余三个侍卫也退下。
“遇到危险,喊一句相公。”刘珺轻轻地咬着我的耳垂,笑道,也大步流星地离去。
正殿里,没有了寒兰香,阴风阵阵,壁上的灯火,绘画出一个个狰狞的蛇影,吓得我左右躲藏了一会儿,想闭上眼睛,却发现黑夜更恐怖。
“区区一个丫头,死了门下数十人,是该检讨一下本宫的用人不当了!”我收敛起小女人的害怕,支撑起淡漠的面容,厉声道。
索马里的经历,令我明白,要想保护自己,就必须表现出你比别人更凶更恶的威慑力。所以我特意创造出一个反差,激起死士的疑惑。
“怎么,连主人都不认得了?”我笑道,将四个黑衣人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瞟到其中一个黑衣人应是与蛇有过不愉快的回忆,向下望时闪过一抹忧虑,再眼尖地盯到他胸前露出来的一角绣花手帕,笑意更浓了。
“女人比男人脆弱,若是被毒蛇钻进肌肤里啃咬,必定生不如死。”我背着手,笑道。
其实,我是投机取巧,冒充他们的主子。白羽门神秘莫测,见过主子真容的不多,再加上我撒谎时还能保持天真无邪的神态,蒙一蒙,或许能过关。
果然,那藏着绣花手帕的死士急切道:“主子说过,不会伤她。”
“你们不也在本宫面前发过誓,定不辱使命吗?”我喝道,眼底掠过作为索马里狙击手的戾气。
“主子若是见过那丫头一声尖叫,竟召唤出狼群,与我们搏斗,也会失手。”靠左边的死士冷笑道。
召唤狼群? 想起森林里躺着七七八八的狼头,确实毛骨悚然。念奴作为驯兽师,能够向狼求助,的确不同寻常。难道说她小时候被狼饲养过一段时间?
“那丫头,命属朱雀,兼有百兽护体,杀不得,却不得不杀。”一位年长的死士笑道。他俯瞰着我,凹陷的眸子闪过一缕奇异的喜悦。
命属朱雀?古人是比较推崇命格这些东西的。朱雀,作为上古神兽,地位在龙凤之上。皇帝敢以真龙自称,却不能亵渎朱雀。这条常识,还是刘彻之前假装准备泰山封禅时闲聊到的。那么,得朱雀者得天下,古人也会相信吧?我心中油然升起不详的预感,却找不到缘由,只得任由恐慌在身体里乱窜。
杀不得?我灵机一动,终于明白那位年长的死士嘴角的笑意,大呼一声不好,冲出正殿,抓着刘珺的衣襟,激动地喊道:“落樱小筑出事了!”
语罢,刘珺眉头皱起,示意殿外的侍卫分成两拨,一拨护送刘胜赶去落樱小筑,一拨带念奴回兰兮小筑。尔后,将眼泪簌簌的我拥入怀里,柔声道:“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呢?白羽门用的是声东击西。明处,不惜牺牲四五十个黑衣人的性命,牵着我们失常的担忧,落在念奴身上。暗地,趁着刘胜的大婚,光是突袭落樱小筑这条,也杀得我们措手不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白羽门想对付的是刘胜……
任何人的命运,都不可屈服于强权之下,即便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