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王后,红心王后和白心王后。
猗兰殿寝居,我躺在九尺大的金丝楠木大床,眼珠子跟随薰衣草紫纱帐挂着的莲瓣铜铸暖炉燃起的紫丁香,转来转去,竭力使自己演好肚子痛的剧本。手紧紧地攥在微微凸起的肚子,死死地咬着嘴唇,即便血腥味流进喉咙也不敢放松,额头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俨然一个想拿奥斯卡影后的小演员。
同样急躁得大汗淋漓的还有系在我手腕的红丝线的另一头,几名头发花白的太医嘴唇一张一合,像只只脱水的鱼,前怕海里的鲨鱼,后怕陆地上的鸵鸟,红丝线反复搓着,都快揉成粉末了。
“太医,哀家的曾孙如何?”窦漪房坐在帘外的椅子上,燕姑亲自弯腰替她捶背,问道。沧桑的声音,别有一番戾气。
“回太皇太后,夏……姑娘许是受了惊吓,引起胎动,并无异样。”其中一个太医白胡须苍苍,穿着朴素的白滚边墨色曲裾,挺直了腰板,跪地道。
话音刚落,我的身子仿佛被寒气侵袭,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这太医,脑袋是被门夹住了?好不容易,想出这个法子,躲过毁容的灾难,他还在我的胸口补上一刀。他就不怕得罪刘珺吗?想到刘珺,心里一阵酸疼,眼角默默地滑出泪花。刘珺估计在陪着李倾城睡觉,哪有空陪我。毕竟这个孩子,不是他和李倾城的,没了的话,也无所谓。当初,月出和他的孩子不就是被他亲手打掉的吗?
“淳于思,可诊断清楚了?”馆陶长公主问道,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尤其向我投来的寒光,有种落井下石的得意。
“以淳于家世代为医的名誉作担保,臣绝对不会出错。”淳于思作揖道,言辞不卑不亢,毫无惧色。
完了,摊上一个既不怕死也不会审时度势的太医。窦漪房看见我,可是满满的对着慎夫人的嫉妒。我就不明白,女人为什么总觉得丈夫不爱自己,是别的女人的错,明明就是丈夫下贱嘛。说起来,我也是个女人,虽然模样只称得上清秀,但也是视自己的容貌为第二生命呀。
忽然,窦漪房大笑,那笑声表面上看着只是王孙贵胄里常见的端庄贤淑,实则是恨不得将我拆皮剥骨的怨气。只见她朱唇半启,冷哼一声,道:“小贱人有点狐媚手段,难怪珺儿和彻儿都中了你的圈套。”
刘彻喜欢我?这又是哪个爱嚼舌根的乱编出来的。虽说我也爱拉着张骞说八卦,但是适可而止,全然不会给周围人带来危险。这就能理解,馆陶长公主为什么看着我总是一副吃人的眼神了。呜呜,刘彻喜欢的人可多了,滇山茶姑娘,卫子夫,王夫人,李倾城,钩弋夫人……反正我和他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
“淳于太医,做成人彘不影响小公子的出世吧?”燕姑问道,扯断了红丝线,一把将我拎到窦漪房的面前,使劲地踢我的小腿,迫使我下跪。
人彘?天哪,没有男人要的老女人果然毒辣。剁手跺脚,被扔进粪坑的画面,想想都起鸡皮疙瘩,还不如给个痛快的死法。
看着太医齐刷刷地匍匐在地,却不敢为我求情,个个跟僵尸似的,加深了猗兰殿的阴气。我忍不住打起寒颤,眼巴巴地盯着殿外的一片黑漆漆,心头叫嚣着,刘珺,快来救救我,全然忘记了我和他还处于冷战之中。人类面对死亡的恐惧,大抵如此。
蓦然回首,真有一道乌金祥龙黑影渐渐地清晰。确切地说,还有两道,一道红衣如血,一道碧水涟涟。我瞟了一眼,便落寞地垂下脑袋,眼泪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朕没记错的话,自从孝文帝废除肉刑后,严禁宫中女眷使用人彘。”刘彻道,墨丝已用金簪盘起,黑眼圈也消退不少,神采奕奕,俊朗不凡。
燕姑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宫女,听得刘彻平静带有杀气的言语,只是向刘彻行了跪拜礼,并没有显露出害怕的情绪。
“彻儿打算用什么歪理保住这个贱人。”窦漪房恼道,故意岔开话题,示意燕姑站在她的身后。
“皇祖母确定想知道?”刘彻笑道,扔下一句话,便亲自搀扶我在紫纱帐内。他发觉我的手心凉透了,解开了披风,包裹住我的身体。那双比刘珺保养得好的手,轻轻地撩过我的发丝。
蹭地一下,我猛然推开刘彻,如此暧昧的动作,就算再蠢,也知道不该发生。猛然抬眼,发现紫纱帐外,一道道猩红的眼睛,穿透我的神经。如果眼睛能发射红外线的话,那么我肯定是到处都有窟窿。呜呜,谣言可能要越描越黑了。
奇怪的是,刘彻这次居然不生气,而且又用掐得出春水的柔情凝望着我,直到我羞红着脸颊,白了他一眼,他才知晓分寸,走出了紫纱帐。
既然刘彻来了,我不会再有危险。他这是第二次救我了。这个汉武帝,除了脾气差、毒舌、傲娇、喜欢美女,似乎没有其它的缺点了。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没有对我见死不救了,终于长了些许良心,不枉我晚上加班给他看奏折。躺下床,卷过被子,提起小眼睛,安静地看帐外的好戏。
“皇祖母,朕下了两道旨,都是好消息,您想先听哪一道?”刘彻笑道,示意高逢为窦漪房换上热茶。
“这第一道是,魏其候千金窦绾美丽贤淑,特赐婚给中山靖王刘胜。”刘彻笑道,特意放缓语速,顺便将窦漪房由震惊到愤怒的表情尽收眼底。
接着,刘胜和窦绾跪地,请求窦漪房成全。刘胜敛去平日里的魅惑之笑,桃花眼低垂,整个人似掉入冰窖般阴冷,衣襟上尽是浓浓的桑落酒味,而窦绾,不愧是出身名门,长长的睫毛遮掩淡淡的忧伤,嘴角时刻保持着温柔的微笑。
“绾绾,你是心甘情愿地嫁给胜儿吗?”窦漪房用拐杖指指刘胜,恼道。
她不喜欢刘胜这个孙儿,早在未央宫和长乐宫里传遍了。据张骞八卦,刘胜的生母贾夫人,是慎夫人收养的义女。慎夫人病重,孝文帝为了给她冲喜,便将不到十岁的贾夫人许给了孝景帝。所以,刘胜出生后,窦漪房都没抱过他。
“中山王玉树临风,能文善武,是长安城女人的梦中情郎,得此夫婿,三生有幸。”窦绾笑道。她的笑,宛若入口的柠檬水,初时清新,回味才尝到苦涩。
“梦中情郎?风尘女子巴不得踏破落樱小筑的门槛。”窦漪房冷笑道,眸子里张扬着嫌弃的意味。
刘胜不反驳,跪得笔直,桃花眼里清清冷冷,倒和冷面神刘珺有几分相似。中山靖王喜好酒色,睡遍了长安城的歌舞坊,这也是事实。未央宫和长乐宫里的小宫女,每次酒宴散去,他都会带回去几个,或者直接宠幸,这也是宫女们烂在肚子的厄运。
“皇祖母,绾绾非中山王不嫁。”窦绾咬破嘴唇,笑道,清亮的眸子淌过几滴热泪。她能不嫁吗?一个女人最珍贵的清白都不在,拿什么去般配她朝思暮想的情人。
她怯懦地用余光去望着我。那光芒,不存一丝记恨,只是纯粹的不解。她知道,若不是魏其候窦婴之女,平凡得如猗兰殿的尘土。因此,她习惯去瞻仰刘珺,那个对她来说,若天神般遥远的人。她听着刘珺和叶雪樱、李倾城的故事,连吃醋的勇气都没有。可是她看到同样没有特色的我时,她困惑了。为什么有些人明明也很普通,却能得到遥不可及的东西呢?
我也嫣然一笑,算是对她的回应。窦绾,和过去的自己很像,单纯善良,宁可受伤害,也希望不给其他人带来困扰。可是,没有人会心疼。别人不会因为你的好心而过得更好,也不会因为你的坏心而过得更坏。
“窦绾!”窦漪房怒道,拄着拐杖朝窦绾打去,却被刘胜截住。
“皇祖母,要处罚就处罚胜儿吧。是胜儿糊涂,吃多了酒,和绾绾做了一夜夫妻。胜儿会娶绾绾为王后。”刘胜道。他牵着窦绾的手,深情款款地凝望着,仿佛窦绾才是他一辈子呵护的情人。但明眼人清楚,他这副魅惑死人不偿命的含情脉脉,对着歌舞坊的女人也是如斯。
窦漪房大惊,还是燕姑连忙挽起窦绾的手腕,板着脸,凑到窦漪房耳边悄声道了几句,窦漪房才一脚踹开刘胜,扇了窦绾一巴掌,愤怒得不停喘气。
“皇祖母,小心身子,这第二道圣旨更加惊喜。”刘彻道,轻拍窦漪房的背部,替她顺气。刘彻的语气,少了戏谑,多了担忧,在犹豫是不是该告诉她全部,毕竟这是小时候疼爱他的皇祖母。
“陛下,第二道圣旨由本王亲自告知皇祖母。”一道令我心跳加速的声音飘入殿内。映入眼帘的是,墨蓝色的身影,高大挺拔,冷硬俊美。那双寒潭眸子,射入帷帐后,我吓得乖乖地坐起来,咬着嘴唇,不知所措。
“如果是封那个贱人为堇夫人,哀家不同意。”窦漪房恼道,但被刘珺搀扶着坐下来,认真地把脉时,怒气消退了大半。
“珺儿想娶堇儿为王后,求皇祖母成全。”刘珺掀起衣摆,跪地道。
“不同意!”我喊道,不顾众人鄙夷的目光,叉着腰,走到刘彻的身边。
“你是本王用大将军之位换来的,由不得不同意。”刘珺站起来,将我禁锢在怀里,冷冷地道。
大将军之位?那可是多少诸侯梦寐以求的位置。兵权在握,即便是皇帝,也要礼让三分。他为了一个王后,就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换出去。这种待遇,令我油然生了错觉,他心底是有我的吧?可李倾城又是什么地位?我不是古代人,做不到娥皇女英那样平分丈夫。
“再动一下,本王就扒了你的衣服。”刘珺撕掉裹在我身上的披风,将我圈得更紧,连随意地擦眼睛也被警告。
“珺儿,再说一遍!”窦漪房重重地敲击地面,喝道。
刘珺瞥了一眼燕姑投来的求助目光,冷冷地道:“魏其候比本王更适合担当大将军之位。本王只想和堇儿双宿双栖。”他在我的额头落了一吻,若羽毛滑过,激起浑身的酥麻。
我没有偏过头,任由他的大掌将自己揉进他的胸膛。若不是这个双宿双栖,我差点相信,他果真为了求我原谅,设计了刘胜和窦绾,献出大将军之位。刘珺,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最好不要是造反……
“混账!跟你父亲一样,被狐媚子迷惑!”窦漪房一拐杖打在刘珺身上,皮开肉绽,喘了一会儿气,又是几拐杖,出手极重,血肉模糊。
窦漪房见刘珺丝毫没有悔意,气得晕了过去,幸好刘珺眼尖,扶着她。然后,猗兰殿闹哄哄的,太医们开药抓药煎药,喂窦漪房喝了大半碗后,随着她的坐撵去了长信殿。
猗兰殿再次空荡荡,我爬上床,哭了一会儿,笑了一会儿,对于刚刚的闹剧,只觉得老天的戏弄也不过尔尔。刘珺,别再给我虚假的希望,放手好吗?我真的很怕痛。生下孩子,离开大汉,两不相欠,更适合我们的结局。
后来的后来,踏遍万水千山,我和刘珺绑在一条红丝线上,逃不开的。
生为王后,死亦为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