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念奴在刘胜的怀里哭了一阵子,便睡着了,小白虎也匍匐在刘胜脚下打着哈欠。之前,听佑宁说,念奴一到夏天就嗜睡如命,像是动物夏眠的习惯。看来,刘珺同母异父的妹妹,是个奇怪的存在。
刘胜执意抱念奴回兰兮小筑后,欧阳明日的客房里又只剩下我和刘珺了。佑宁自从去了一趟嫣红馆,就不见踪影,大概是被刘珺处罚了吧。梳洗罢,厨房送了几道小菜过来,赶上吃午饭。怄气归怄气,肚子还是要填饱的。于是,桌子旁,两个人,无声无息地用膳,谁也不轻易开口。
“襄王,馆主不肯吃药。”一阵银铃般的声音伴随着敲门而钻进客房里。这声音颇熟悉,却记不起在哪里听过。
当黄莺轻轻地推开门,向刘珺微微福了福身子时,我想起了眼前的黄衣少女正是睢阳城里讽刺刘珺的眼光差的婢女。呵,李倾城的婢女。我继续夹菜吃饭,假装丝毫不受影响。
见刘珺眉头皱起,任由黄莺梨花带雨地站着,我哼了一声,放下筷子,扬起眉毛,冷冷地道:“襄王,李馆主多病一会儿,某人的心便多疼几下。”
刘珺慢慢地饮汤,对于我的嘲讽置之不理,眸子里依旧冷如寒潭。可我再也扮演不下去,心被酸苦一点点地蚕食。李倾城病了,我也病了。她不肯喝药,我一个现代人也怕中药。刘珺,你会怎么做呢?如果你有一丝偏向我,我也许会弃械投降。
“刘珺,我会搬到猗兰殿去住,等孩子生下来就回夏国。”我起身,背对着刘珺,嘴角勾起凄婉的笑,轻声道。
离开后,我站在欧阳明日与另一家酒楼的巷口,默默地看着刘珺和黄莺匆匆地奔向嫣红馆,泪花大朵大朵地滴落。散落在长安城的眼线,一边找我讨要鸡腿,一边写信告诉我,李倾城与刘珺相伴了十年。当初,我半信半疑。到底是自欺欺人。
待哭到流不出眼泪,我才敢雇马车去未央宫。
猗兰殿里,守卫比平时多了一倍。小径上,高大的银杉树与珍贵的素心蕙兰相互掩映,风姿优美。说起素心蕙兰,跟着刘珺也学了点皮毛,以纯色的最难栽培。但这里,粉白色的梅花瓣,朱红色的荷花瓣,蜡黄色的水仙瓣,争奇斗艳,倒失去了兰花原本清冷的性子。
殿前,鸱吻屋檐上挂着八角白纱蕙兰宫灯,金丝织就黑底龙腾万里地毯铺盖,两排穿着上好绸缎的宫女端着铜铸兽纹香炉等候,比我暂住的时候奢华百倍。唯有殿外不远处的桃花树,前几个月还常常坐在石凳上缝制香囊,明明与周围的景色不协调,居然没有被砍掉,这太不符合刘彻处女座的性格。
“夏书女,小奴可把你盼来了。”高逢尖细的笑声跑出殿外,跟在他后面的十几个小太监也出来迎接。
瞅到高逢枯黄的脸蛋堆起了僵硬的笑容,我的第一反应是拔腿就跑。能把素雅的猗兰殿装修得如此高调的,只有那个一遇到困难便拿我当挡箭牌的刘彻。说不定,里边正是窦漪房大战刘彻三百回合呢,我才不去凑热闹。
呜呜,可跑了几步,就被一堵肉墙拦截,接着齐刷刷的跪地声音。带头的高逢更是抹着眼泪,哀求道:“陛下自从收了夏书女运过来的奏折,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滴水不进。”
刘彻什么时候转成了勤奋的性子?在宣室的书案埋头看奏折时,他躺在紫木塌上小憩,两个宫女给他捏肩捶腿,两个宫女喂他炖烂的牛肉,还时不时走过来吐槽我临摹的字太丑,好不自在。刚跟他讨论完一两个复杂的奏折内容,他一听到王美人吐掉了煎好的药,像驾着风火轮般跳上坐撵,扔一句自行处理,就溜之大吉。所谓的自行处理,就是明天朝堂上大臣唱起反对的白脸,他会把怒气全撒在我身上。真是严重地与历史不符的汉武帝!
本来我不打算当圣母玛利亚的,但高逢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述说刘彻不惜自毁清白从窦漪房手中救回我的恩情,令我浑身不舒服。得人恩果千年计。我只能扁扁嘴巴,同高逢进殿。
正殿里,刘彻坐在龙椅上,披散着墨丝,专注地批阅奏折。他的眼,不是标准的丹凤眼,贴了半月牙状的黑眼圈后,颇有苍龙困在浅水的憔悴。偶尔,眉头紧成川字,白皙的指腹敲着下巴,细碎的阳光打在他身上,竟产生俊美如天神的错觉。怪不得说,认真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
“该称呼你堇夫人,还是朕的夏夫人呢?”刘彻批阅完最后一本奏折,伸伸懒腰,竟学刘胜,噙着魅惑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一直贯彻着他贱兮兮的本性。
刘彻的龙椅下,站着三排太监,他们都高高地将食案举起过人头,那食案上冒着热气和肉香。我刚拿了一只烧鸭腿,啃到一半,就听到刘彻的风凉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继续享受午餐。
“堇夫人,这肚子都五个月了,襄王还舍得你独自来?”刘彻笑道,挥一挥手,高逢连忙命人撤去奏折,端上十八道小菜,饶有兴致地品尝。
死刘彻,这是三个月的肚子好不好。不过,最近被念奴传染了,犯困得很,不是吃肉就是在睡觉,小蛮腰粗得跟水桶似的。但我没暗自下决心等卸货后减肥,就被刘彻那句“襄王还舍得你独自来”呛得低下头,努力控制自己不流泪,可越努力地劝慰,眼眶越酸涩,到最后呜呜咽咽了。
“堇儿,别哭,襄王不要你,朕要你,好吗?”刘彻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似对待爱惜的情人般,柔声道。
模糊的泪光中,瞟到刘彻温柔得掐出春水的眸子,吓得起鸡皮疙瘩。我慌张地推开刘彻,逃避一道时常在刘珺身上能感受到的炙热的目光,呆呆地将脑袋里没有经过提炼的话蹦出来:“刘彻,你是不是也生病了?”
刘彻怔住了,同石化的雕塑般,来不及触摸我的泪痕的手,停留在半空。过了许久,他整张脸黑成乌云,几乎咬着牙齿,怒道:“小逢子,外面的素心蕙兰给朕拔掉,还有这些,全部扔掉!”
刘彻飞快地在殿内的摆设上扫了一圈,然后宫女们忙碌着搬东西,时而传来宫女打碎瓷器的声音,接着是跪在瓷器碎片的磕头求饶声。凄凉之音,在空荡荡的猗兰殿里来回穿梭,混在殿外泥土被翻出来的腥味,格外地诡异。
此刻的我,似乎是多余的,只能抓起书案上的一盅炖鱼翅,小口小口地下咽,瞟到书案下面有一本残留着脚印的奏折,好奇地翻开看看,才读到“臣许昌恳请太皇太后批准襄王封夏国番邦女人夏堇为夫人的意愿,同时赐婚魏其候之千金窦绾姑娘为王后……”,就被刘彻夺过去,甚至用凶狠的眼神警告我。
封我为夫人,娶窦绾为王后?许昌呀,你是想两边都讨好吧?只可惜,两边都对你有怨气。窦漪房因我的侧颜长得像慎夫人,早就恨我入骨,而刘珺的王后人选一直都是李倾城。每每念到李倾城这三个字,心头如被锋利的刀划破口子,一滴,两滴,疼得无法呼吸。
“朕摆驾九华殿,需要一起吗?”刘彻的眸子里似乎燃着一点希望的烟火,问道。
“不了,留几个宫女帮忙掌灯吧,我怕黑。”我嘟起嘴巴,恼道。
“月出没有怀孕,自从和襄王的那胎滑掉后,太医说她很难受孕。朕和她从怀孕到堕胎,是演戏给有心人看的。朕不是喜新厌旧之人,和襄王不一样。”刘彻吩咐高逢多拨了一批侍卫守住猗兰殿,撩了一下衣摆,忽而停住脚步,转过身子,沙哑着声音,道。
这一脸的倦容,配着蛊惑的声音,仿佛天之涯海之角里蒸发成空气的山盟。不过,只是山盟。刘彻废了陈阿娇和卫子夫的故事,可是令后人扼腕叹息。帝王家的人,是不是都这么薄情呢?
刘彻走后,猗兰殿里安静不少。龙椅自然是没胆量坐。我搬了一个高脚圆凳,爬上去,重新审阅一遍刘彻翻过的奏折,字迹刚劲有力,走势霸道,尤其是赞同或反驳大臣的意见干净利落,和他平日里的慵懒作风大相径庭。果然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家伙。隐隐约约,我莫名地担忧,有一天,刘彻会把过于自负的刘珺扳倒。尔后,我扯出一缕苦笑,自己的伤还流着血,犯贱到去心疼呵护李倾城吃药的刘珺,还能再下贱点吗?
戌时,几个宫女爬着楼梯点好了宫灯,我吩咐她们先去吃饭,顺便叫御膳房传几道炖品过来。诺大的猗兰殿,独留我一个人,可以趴在书案上哭泣,直到头痛欲裂,昏睡过去。
再次醒来,是被两个侍卫拎着的,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放大的脸,厚厚的嘴唇边衔着一颗大黑痣,格外地狰狞。啊地一声吃疼,那老女人燕姑拧了脸颊上的肉,眼泪哗啦啦地落下。
“贱人,偷运奏折,该当何罪!”窦漪房重重地敲击拐杖,死死地盯着我凸起的腹部,喝道。
“猗兰殿里的侍卫是新来的乡下人,以为陛下住在长乐宫,便运奏折去长信殿,后来臣妾及时发现错误,将奏折又送回了猗兰殿。皇祖母若是因此而责罚臣妾,还望看在子嗣的份上,从轻处理。”我抬起头,冷冷地道。其实,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碰见窦漪房,比撞鬼还恐怖。
听到子嗣二字,馆陶长公主上前扇我一耳光,恼道:“贱人的孩子必是辱没皇室的孽种。”
馆陶长公主这巴掌够毒辣的,不仅半边脸留了五个火烧的指印,指甲掐入皮肉的瞬间还渗出血丝。我摸着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蛋,笑道:“即便是孽种,也是刘珺的长子,总比下不出蛋的鸡好。”
“贱人,本宫要杀了你!”馆陶长公主拔了侍卫的剑,刺向我的脖颈,她的力道不轻,刺穿了皮肉,差一点就割到大动脉了。
“馆陶,退下。”窦漪房道,声音不大,但极具威严,斥退了馆陶长公主。
窦漪房摒弃了宫女,拄着拐杖,布满皱纹的手掐着我的下巴,那双治好了失明的眼睛,如屠宰场的杀猪刀,一刀一刀地将我凌迟。她冷笑道:“哀家生了武儿后,得了一场大病,双目也失明了。恒当时说,愿做哀家的眼睛。”
她饱经沧桑的眸子滴落几颗晶莹的泪,蓦然指甲死死地嵌入我的皮肉,直到看见鲜红色的液体流出才满意地松开,声音里掺杂了几分哽咽,道:“在一场家宴,有一个贱人,花容月貌,能歌善舞,当晚就被孝文帝宠幸,封为慎夫人。启儿出远门求学,哀家便只能与武儿为伴。有一次,武儿感染了伤寒,太医束手无策,我抱着他在猗兰殿前跪了一整晚,只求恒能再看一眼我们的孩子……”窦漪房泣不成声。
猗兰殿的前主人是慎夫人?这就能解释,从桃花树下挖出来的五十弦锦瑟了。当时,这死人的遗物,可是吓得我好几个晚上缠着刘彻一起批阅奏折。而且,我软磨硬泡,询问宫里的老太监,都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刮花贱人的脸,带回长信殿。”窦漪房笑道。
她恶毒的笑,如晴天霹雳,炸开我的脑袋。所幸还没傻过头,灵机一动,捂紧肚子,装起胎儿出事的剧痛。
“快传太医,无论如何,给哀家保住曾孙。”窦漪房怒道,声音里显现出慌乱的颤抖。
维谷有兰,扬孤芳兮,我行四方,荆棘蔽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