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家,无真爱。
马车停,揉揉眼,一阵阴冷之风从帘子的缝隙钻入。所幸笙歌心细,递给我一只白玉暖手炉,不致于瑟缩着身子。
九华殿,几个月不见,竟萧瑟如秋。
殿门的青铜扣被雨水打湿过,生着锈,笙歌用手绢包裹着才缓缓打开。殿门上的牌匾,还是刘彻亲自题写的。九华殿,寓意芳华长久,所以殿内的花草,无论春夏秋冬,都繁茂似锦。据说,除了椒房殿,当属九华殿为皇帝的妃嫔最想追求的殿宇。可如今,除了殿字似血洗般醒目,九华二字铺上厚厚的尘土,失去所有的光彩。
刚踏进殿里的园子,笙歌拔出颤栗匕首,提防着毒虫。杂草肆意疯长,将原来的翠竹全部逼死。玉兰树也成群枯萎,残留着火烧后的残败。唯有几株雪白的罂粟花,在风中摇曳,如片片霜雪,驱退死亡的进犯。
殿内景象,更加荒凉。空荡荡的,那些精致的摆设全部撤去。角落里,蜘蛛网密布,燕子筑巢,时不时有老鼠唧唧窜出,吓得我抱着笙歌跳起来。冷宫,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
忽然,一声惨叫传来,笙歌将匕首塞给我,飞奔入殿内的卧房。我也想快步跟随,奈何肚子里带着一颗球,忆起上次莫名其妙地滑胎了,愈发将白玉暖手炉攥得紧了,便放慢了脚步。
有笙歌在里边撑着,应该没有问题,我就这样安慰着。心里却把刘彻骂了千百遍,喜欢月出时就不计较她与刘珺的过往,整天跟块口香糖似的黏着,把奏折全推给我。现在怀疑月出与刘珺有染,就不闻不问,任她在此受苦。帝王的心,真够狠的。
可等我进到卧房,眉头紧皱,拳头也握得冒出青筋,怒道:“你们再敢碰王美人一根头发,就拿去狩猎场喂狗!”
此时,笙歌和玉成被几个侍卫擒住,不断地向陈阿娇哭着磕头,地面上生生地嵌着两圈泪水染就的血迹。而月出,披散着秀发,脸颊苍白,秋水般迷人的眸子干涸无神,亦如园子里凋谢的玉兰花,对于生存毫无眷恋。她任由两个侍卫撕裂外衣,露出月白色的莲花肚兜,嘴角勾起一丝苦笑。
“你们两个没听到本宫的话吗?还是觉得本宫腹中的骨肉不能将你们诛九族?”我拔出龙鳞和颤栗匕首,同时飞向两个侍卫,力度同计算的一样,恰好划伤他们的手腕,令他们松开月出。接着,我快步扶起月出,解开紫罗兰斗篷,包裹住月出瘦弱的身子骨。
“娘娘,这一个仗着陛下的宠爱和襄王珠胎暗结,另一个怀着孽种,都凑成对了。”小双挺直了腰杆,笑道,声音比那绣花针还尖细。
陈阿娇冷哼了一声,盯着我的肚子,那双修长的凤眼,渗出暗红的妒忌,涂着枣红色蔻丹的手将一金丝牡丹手绢掐得死死的。如果眼光能杀死人,她现在的狰狞模样,绝对是恨不得将我凌迟处死然后鞭尸。
可我不屑于她的敌意。她的下场,注定是自食其果的悲剧。这个陈阿娇极爱穿红色衣裳,那身捻金百鸟朝凤石榴红三重双绕曲裾,配上发髻上的东海珊瑚金步摇,衬得整个人如待嫁的新娘般娇艳夺目。可惜了,这副美丽的皮囊,里面是空心的草包,每每被人唆摆。
“皇后娘娘,这次又是找了什么名目陷害王美人?”我示意笙歌和玉成过来搀扶着月出,站在她们的前面护着,冷冷地问道。
“王月出已被陛下贬为贱婢,而妖女还称呼为王美人,这违抗圣意之罪该如何治呢?”小双抿着嘴笑,脸颊上涂抹得不匀称的胭脂挤成一团,像个跳梁小丑。
月出被贬为宫女?去往未央宫的路上,笙歌只字未提。我瞟了一眼笙歌,她听到小双的嘲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低头梳理月出的三千墨丝。而正在替月出穿戴一件打了补丁的褐色曲裾的玉成,脱掉紫罗兰斗篷扔在地上,投来深深的愤恨。老实说,玉成是和我命格相冲,才这么不待见我吗?
“不知死活的奴才!”我竭力地扇了小双一巴掌,恼道。呜呜,这巴掌落下去,不只小双的脸留着血红的指印,我的掌心也烫烫的,疼得差点喊出来了。
最奇怪的是,一向对月出忠心耿耿的笙歌,握着木梳,走到我的跟前,摊开我的掌心,轻轻地吹着红肿的一块,那垂下的眼睑,柔顺得若殿外飘飞的柳絮,令我托着下巴,满脸诧异地打量着她。
“阿娇,连个偷人的贱婢都治不成,如何打理后宫。”如此嚣张跋扈的声音,不必去看,定是馆陶长公主也过来凑热闹了。两个侍女在后面抱着她那曳地的酒红色孔雀尾长裙,两个婢女在前面摇着象牙镶金团扇,还有一个生得白净的小太监搀扶着,袖口露出一只鎏金鸟兽纹香炉,这排场奢华过未央宫的女主人陈阿娇。
“长公主,祸从口出。小双喊贱婢那是她没人教,必须重罚。但长公主身份尊贵,称呼陛下新进封的王夫人为贱婢,可是府中的教习姑姑和小白脸厮混,不懂规矩?”我笑道,故意将厮混两个字拖得长长的,让卧房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馆陶长公主养男宠之事,长安城尽知,但没人敢当面指责。
馆陶长公主脸色发青,一脚踢开搀扶的小太监,转身揪着两个抱裙的侍女的头发直到跪地求饶,接着扯过其中一个婢女的团扇,怒气冲冲地奔向我的面前,扬起手腕,啪地一声打在了将我推到后面的笙歌的脸颊上。
我一时气恼,从胸口翻出一枚龙纹环绕、刻着武帝的金牌,高高举起,喊道:“众暗卫听令,馆陶长公主以下犯上,给本宫拿下!”
霎时,一道紫光闪过,躲在暗处的紫衣侍卫齐齐跪地,将馆陶长公主也按在地上,数把白晃晃的刀剑架在她的脖子上。她吓得瑟瑟发抖,发髻上的金簪也掉落,极其狼狈。
“放肆,馆陶长公主是本宫的娘亲,也是陛下的娘亲,你们如此大逆不道,给本宫拖下去斩首示众!”陈阿娇怒道。可她的声音分明藏着慌张,步伐也不稳当,一个踉跄,若不是小双机敏地搀扶着,这额头可能撞到柱子上破相了。
陈阿娇带来的侍卫不多,但也是习武之人,见那些紫衣侍卫杀气很重,自然不敢往前送死,只是象征性地拔出剑指着紫衣侍卫,步履艰辛。
“紫衣侍卫只听命于金牌和陛下的旨意。”不知何时,月出已在玉成的搀扶下,走到紫衣侍卫的剑下。她原本泛黄的脸色,因施了一层铅粉和胭脂,白里透红,颇生几分玫瑰的娇媚。长发仍旧披散着,仅簪了一只素色的牡丹珠钗,干涩的眼角含着泪,楚楚动人。
忽然,月出跪地,轻咳了几声,柔声道:“请夏夫人饶恕长公主的大不敬。是月出挂念着陛下,求守九华殿的侍卫告知陛下的近况,却不巧遇见前来看望月出的皇后娘娘,教人误会了。”
语罢,月出的模样愈发憔悴了,她跪在地上,缩成一缕隐隐绰绰的月光,教人心疼。我勉强地弯腰,搀扶着她起来,却被同她一起跪地的玉成甩开,差点摔倒。
“王月出,不需要你这么好心替本宫求情。本宫待你如姐妹,你却装出一副病怏怏的模样去魅惑陛下,还怀上龙种。”陈阿娇恼道。她推开月出,迎上紫衣侍卫的剑,将馆陶长公主拉在身旁,昂首挺胸,毫不畏惧。
“这么说,王夫人的龙种,是你这个毒妇陷害的。”刘彻从卧房旁的侧殿走出,高逢恭恭敬敬地尾随。他大步流星地穿过紫衣侍卫的刀剑,脱了黑色龙纹袍子,罩在月出身上,并将她搂在怀里。
去侧殿的路,只有一条,就是穿过正殿。这么说,刘彻虽然比我晚到,但该听到的也全部听到了,只是抓住合适的时机进来结束这场闹剧。
“臣妾冤枉。从王月出的婢女玉成搜出情书,是陛下亲眼所见。那碗堕胎药,也是陛下逼迫王月出喝下的。”陈阿娇跪地,瞪着刘彻,恼道。
“高逢,掌嘴!”刘彻抱起月出,轻轻地拂拭她的泪痕,如呵护珍宝般温柔,却侧过身子,白了一眼脊背挺得笔直的陈阿娇,怒道。
高逢碎步上前,和陈阿娇对面跪着,手悬在半空,不敢落下,却被刘彻一道犀利的目光吓得咬咬牙,挥向陈阿娇的丹唇。那巴掌的力度克制得极好,声音够响,但不会令陈阿娇的嘴唇肿起,只是淡淡的一抹红,仿佛口脂擦错了位置。
“陛下,王夫人需要休息,可否先让皇后娘娘和馆陶长公主退下?”我问道。怀孕的女人还真是脆弱,才站了一小会儿,就觉得四肢乏力。
“阿娇和姑姑就在这九华殿面壁思过一晚,其余人摆驾猗兰殿。”刘彻夺过我的武帝令牌,丢给高逢,然后抱着月出离开九华殿。
紫衣侍卫也在高逢的指示下退去,独留陈阿娇和馆陶长公主瘫坐在地上,向我投来毒辣的眼神。
“刘彻,给我站住!”我追上坐撵,气喘吁吁,喊道。
刘彻瞥过我的肚子,眼神竟如刀锋般冰冷,道:“堇夫人是想朕清算一下刚才假传口谕的账吗?”
这几个月没碰面,刘彻又在我面前摆出臭脾气。我不顾疲惫赶过去,是想质问刘彻,明明知道月出是被冤枉的,为什么还让她在九华殿里吃苦。可对着他那张黑炭脸,无端地冒火,恼道:“刘彻,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吧!还没到长安,就听笙歌说,月出有事,而你又在司马相如家里买醉,连兰兮小筑的门都没进,就赶到未央宫了。你知不知道,我回去会被刘珺骂惨。”
提起刘珺,我拍着自己的额头,顿时忧虑成一张苦瓜脸了。佑宁好像说过,刘珺亲自吩咐南宫姑姑做了很多道小菜,为我接风洗尘。若是知晓我来了九华殿,指不定边处理政务边思忖着惩罚我的法子。哎,为什么我有一个被吃得死死的夫君呢?
“堇儿,哪里不舒服?手心这么冻。”刘彻将月出安放在坐撵上,匆忙跳下来,将我拥在怀里,对着我的手心呼着热气,柔声道。
我怔怔地望着他,这侧颜,如刀刻般分明,同刘珺一样俊美得挪不开眼,只是线条比刘珺的柔和许多,但并不影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眼睛也很美,和陈阿娇相似,都是凤眸,高贵华丽,不会产生寒潭般的距离感。寒潭?刘珺即便笑起来,也是冷冷的。不过,我很贪恋。哈哈,我痴痴地翘起嘴巴,却被刘彻猛然推开。
刘彻又一副暴怒的神情,乌云在他的脸颊上翻滚,戾气十足。他咬牙切齿,亦如我不小心摔坏了他喜爱的茶杯的情景,恼道:“夏书女,明日早朝后,朕要在猗兰殿里看到你批阅奏折,不许迟到!”接着拂袖而去,一脚踹开蹲在坐撵旁的小太监,一个纵步跃上坐撵,奋力地挥手,那坐撵就飞一般地跑出去,比兔子还快。
等一下,批阅奏折?奏折不是在长乐宫吗? 我抓抓头发,本来刘彻阴晴不定,就给人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又加上难缠的奏折,孕妇的脑袋瓜容量有限呀。
“夏夫人,别忘了,明早的奏折。”高逢捂着嘴巴偷笑道。
高逢走后,另一个恐怖的不速之客也来了。佑宁翘着兰花指,向我招手。瞧见佑宁嘴角勾起的充满诡异的笑,我蹲在原地,使劲摇头,假装什么也看不见。
帝王家的爱,毒过罂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