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
晃一晃,春天竟悄悄地饯别。一树一树地花落,换上绿意盎然,又该愁煞多少郁结难舒之人。唯有荼蘼,白软胜雪,极尽韶华,执意挽留春的脚步,最终被东风绊住,洒去芳魂留酒樽。所以我不喜欢荼蘼,痴情决计不是件好事。
待南宫姑姑的伤口结痂后,我们才启程回长安。念奴每隔几天,就嚷嚷着去洛阳看樱花,跟在屁股后面跑的小白虎也跺跺脚附和着。可花期已过,别说樱花了,到了洛阳,怕是荼蘼也谢去了。这回刘珺和南宫姑姑阵线一致,使出同样的犀利眼神,毅然拒绝念奴的胡搅蛮缠。结果,念奴哭闹一会儿,动起了绝食的新花招。
这个小馋猫还真是蠢,跟刘珺玩绝食,最后还不是把自己饿得两眼昏花,跪着求着,刘珺也只会给念奴馒头。只是可怜了一向吃肉的小白虎,和念奴一起受苦,从山中大王跌落成食草动物。
这些插曲,都是佑宁一边做锁绣一边嚼舌头给我听。不要问我在干什么,怀孕三个多月,把心里惦着的美食全部吐出来,整天病怏怏地躺在床上,不是看书看得睡着了,就是听曲听得睡着了。可恶的是,刘珺也不陪我,忙得不见踪影,似乎在梦中才会响起那声声低沉带有磁性的呼唤,像抱在怀里的粉色小猪一般心安。但他忙归忙,这进程特别地慢,有好几晚,佑宁给刘珺缝制的新衣都做了两件,我们还没走一步。我问佑宁为什么有心拖延,佑宁指指我微微凸起的肚子,笑而不答。
佑宁的笑,如天边的云朵般纯净,恍惚之中,觉得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这份笑,我本该明白,就像有些事物,我本该牢牢抓住的。一松手,便是腥风血雨。
长安城外,约好的十里亭,连个鬼影都没有。不过,这些古人重承诺,不能来也会告知一声。东南西三个柱子都刻下三队人马的到达时间。
卫青和笙歌是第一个到的。他不仅用七星流风镌刻时间,还留下“龙城之功,当属襄王,恕卫青不能接受”这句苍劲有力的话。他果然是只扮猪扮久了的老虎,真是榆木脑袋。佑宁提及过,是卫青心细,发现营帐里不只一个间谍,否则就不会有刘珺的将计就计。
意想不到的是,刘胜和霍去病竟是第二个到的。刘胜在画船里被刘珺驱逐,不应该心灰意冷吗?但看到两人暗暗较劲的字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霍去病硬是爬到柱子顶端,用石头刻的。歪歪斜斜的字,痞气十足。上面写着:“夏念奴,给小爷听着,你找妓女破了小爷的第一次,小爷也要以牙还牙,等着嫁给小爷吧,哼哼哈哈。”念奴看到后,气得满脸通红,把霍去病里里外外都骂个遍,尤其是瞅到小白虎也哼哼哈哈地笑起来,撅着嘴巴,也爬了上去,把霍去病刻的字全部剜掉。
刘胜的字,和他那双桃花眼般魅惑。洋洋洒洒,慵懒之中透着执念,桑落酒味清清淡淡的,甚是醉人。上面留着:“洛阳樱花,年复一年,等卿回头。”念奴平时被刘珺纵坏了,字倒是个个认识,可风情一点也不解。她挠挠毛茸茸的脑袋,显然对刘胜的表白,冒着大大的疑惑。
但知晓了念奴的身份的我,并不希望她能理解刘胜的心意。这世上,有刘买和花意浓的不伦之恋就足够了,不能再添加一段。南宫姑姑也眉头蹙蹙,故意弄伤手指,用血迹盖过刘胜的字。她大概是知道念奴的公主身份吧。
后来的后来,我知道错了,早些告诉念奴,或许不会看着两颗心的挣扎。但刘珺拥抱着我,说这是他们的劫,不插手更好。
司马迁和卓文君是第三个到的。司马迁的字,我看过奏折,多少辨认得出,儒雅气息浓重。但眼前的字迹,玲珑秀丽,应是出自卓文君之手。“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这句吟唱千年的曲,却因为落款处画的折翅凤凰而失去绚烂。
既然大家都题字了,我也就献丑了。呜呜,我的字还不是一般的难看。刘珺每次看到我给他批的奏折,都会摆出黑脸,逼迫我练习书法到洗砚池变黑。我摸着自己的肚子,想起和Charlotte吃下午茶时还异常郑重地说不到三十五岁绝对不怀孕,嘴角笑意连连,当即描下:“千年之恋,无怨无悔”。看佑宁和南宫姑姑的偷笑,就知道他们误会了,以为我想和刘珺生生世世都纠缠下去。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此千年非彼千年。
在亭子里,吃了一顿粗糙的饭,准备回兰兮小筑时,笙歌驾着马飞驰过来,扯着我的衣角,扑通一声跪地。接着,树丛暗影一阵骚动,大概是刘珺派出的九黎组织,被佑宁挥一挥手,屏退下去。
“堇姐姐,救救公主。”笙歌泣道。印象中,笙歌所有的哭泣,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她忠心守候的公主。
“笙歌,你起来再说。”我轻声道,这肚子有块球,想弯腰去搀扶笙歌都吃力。
“堇姐姐,你又有了襄王的骨肉?”笙歌问道。她站起来,扶着我坐下,瘦得皮包骨的手轻轻地抚过我的肚子,眼睛里闪着泪花。
“是呀,念奴要当姨娘了。”念奴也蹭过来,将脑袋贴在我的肚子里,笑道。
“堇姐姐,公主,公主她小产了。”笙歌泣道。她的神色,凄婉哀怨,倒和沿途凋谢的荼蘼花生了几分相似。
“什么?”我惊喊道,一脸愕然地抓着笙歌的肩膀,霎时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陛下怀疑这龙胎是公主和襄王的,亲自送的堕胎药,还圈禁九华殿为冷宫。”笙歌泣道。她费了很大的力气,咬出襄王两个字,分明带着仇恨。疤痕上的那几瓣梅花,在她的动怒之下,娇艳欲滴。
“不是襄王的。”佑宁道,见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愈发地慌张了,恼道:“佑宁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襄王对王美人没有半点情分。”
这时,笙歌拔出颤栗匕首,架在了佑宁的脖颈上,杀气腾腾。那匕首只要再挪动三分,便刺到佑宁的喉咙,流血不止。而佑宁手中的三枚绣花针也待发,指向笙歌的太阳穴。
“笙歌,住手。若当我是你的堇姐姐,就住手。”我恼道,掰开两个相互对峙的人。
“刘彻死在哪里?”我问道。
笙歌怔怔地望着我,那双同卫青一样明亮的眸子,涌动着看不透的愧疚。她攥着手腕上的红丝线,摇摇头,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愁苦。
“子长猜测,陛下在长卿兄的屋舍夜夜饮酒换歌。”司马迁骑着马,笑道。那谦谦笑容,配着一身淡绿曲裾,温润如玉。
“列国就候被推出后,公主诸侯们轮流向太皇太后诉苦,一气之下将儒生逐出函谷关,不料遭到窦丞相的极力反对。结果,诸侯们雇杀手,将儒生除去,函谷关连续数日,尸横遍野。这可是堇夫人的杰作?”司马迁跳下马,冷冷地质问道,一改之前的谦和,散发着戾气。
众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佑宁并不惊讶,一副事不关己的酷酷表情。而南宫姑姑审视着我,生了几分厌恶。念奴则是和小白虎一块儿张大了嘴巴,东望望西望望,不太明白司马迁的话。
“堇姐姐不会杀人的。她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笙歌握着我的手,挡在我和司马迁之间,道。
“司马迁,你不觉得无聊吗?”我冷笑道,啃起烧鸭腿来。这儒生血洗函谷关的戏码,就是司马迁向刘彻建议的。所谓的儒生,是牢里杀人放火的死囚。真正的儒生,要么投入窦婴丞相门下,要么被哥哥的一千两黄金安置得妥妥帖帖。
“看堇夫人闷闷不乐的样子,估计是很少见到襄王,思念得很。子长就说说你的光辉史,解解乐。”司马迁笑道,提了一壶梨花酒给我。
“笙歌听说,魏其候(窦婴)因儒生的事,气得辞掉了丞相之位。太皇太后任命了柏至候许昌为丞相,并下了懿旨,所有的奏折都要先送去长乐宫批阅之后,再运到宣室给陛下过目。陛下和傀儡无异。”笙歌恼道,为刘彻愤愤不平,完全忘记了刘彻赐堕胎药给月出这回事。
“笙歌姑娘,祸从口出。”司马迁白了一眼专心绣花的佑宁,轻声道。
笙歌才意识到那句“陛下和傀儡无异”,足以被千刀万剐。她捂着嘴巴,收起匕首,将我护在后面的认真样子,倒和卫青非常般配。可惜太单纯,连我这个现代人都存着的警觉性,她一点都不为自己学习。
“南宫姑姑和佑宁带着念奴先回兰兮小筑,司马迁继续看着买醉的刘彻,我和笙歌去一趟九华殿。”我拉着笙歌上马车,笑道。
“野丫头,敢叫老娘姑姑!”南宫姑姑恼道。
“念奴不回兰兮小筑,要和司马大哥一起去吃酒。”念奴撅起小嘴巴,恼道。
“堇夫人,襄王嘱咐了,除了兰兮小筑,哪里都不准去。”佑宁恼道。
这三个人齐齐将马车拦截,闹哄哄的。而司马迁双手交叉,斜靠在亭子的柱子上,勾起温和的笑,俨然一个局外人。
我一阵心烦,抽了几下马鞭,直接冲过去。突然的颠簸,除了摆脱他们,自己也是随时拿起布袋呕吐。那些生了十个女儿的妈妈,能告诉我,生孩子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生?
“堇姐姐,不如回兰兮小筑吧?”笙歌在外面驾马车,柔声道。
“月出是不是被皇后和馆陶长公主欺负了?”我躺在车篷里,待胸中的气流通畅了,问道。
“九华殿除了玉成在照顾公主,其余人都被皇后撵走了。公主滑胎后,就一直卧病不起,除了日常的作息,不肯说话。”笙歌泣道。
我想安慰笙歌几句,却掐在喉咙里,泪眼婆娑。当初若不是我借着月出怀孕的盛宠,陷害了陈阿娇一把,以报杖责之刑,月出不会受到陈阿娇的排挤。她的身子娇弱,性子也与世无争。忆起太皇太后捉拿我殉葬,月出不计较我和刘珺的关系,处处替我求情,倒真觉得这世上原来是善良貌美的天仙的。
“王…美…人的事,堇姐姐不必自责。”笙歌低声道。她竟喊月出为王美人,而且那三个字是从她的嘴唇里硬生生地哭啼出来的。
挽起车帘,笙歌穿一件翠领白绸曲裾,别一支百合珠花,亦如河西走廊相处时婉约清扬。可在那一朵一朵荼蘼花的吹落下,她的确和以前的冷言冷语不一样了。长长的睫毛下,掩映的不只是泪花,还有许多未知的心事。
“堇姐姐,笙歌拼死也要护你的孩子周全。”笙歌扬着鞭子,坚定地道。
刘珺的孩子能出什么事?九黎组织在长安城无孔不入,这点我还是偷偷地听到的。翻翻身子,趁没到九华殿,先美美地睡上一觉。
高处不胜寒。丧失斗志的老虎,比猫咪更差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