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
日落西山,晚风偏凉。
我抱着脑袋,蹲在九华殿门前,腿脚发麻。半炷香过去了,透过凌乱的发丝,发现佑宁依旧像个木头人般远远地站着。呜呜,肚子咕咕叫了,孕妇真是不争气。还是乖乖跟佑宁回去,认个错,吃好睡好吧。
可当我摸着墙壁起身时,兴许是蹲得太久,头晕得厉害,两眼冒着星星,所幸佑宁一阵风般飞过来,搀扶住我。
“堇夫人,襄王就在未央宫门候着呢。”佑宁翘起兰花指,笑道,一副幸灾乐祸的德性。
刘珺在未央宫门口?完了,压根没有充足的时间对付刘珺。他这个精明鬼,无论我多么努力地耍小伎俩,他不仅不拆穿,还将计就计。他怎么不学学刘彻,笨得跟头猪似的,被我玩得团团转。
“堇夫人,不会觉得煮一碗虾仁阳春面就能蒙混过关吧?”佑宁见我咬着嘴唇,失了神的模样,笑道。
“佑宁,肚子疼……”我卷起舌头,抿抿嘴唇,靠在墙壁上,捂着肚子,皱皱眉头,挤出几点眼泪,道。
“堇夫人,挺住,奴才带您去看御医。”佑宁不顾礼节,将我的手臂搭在他的肩膀,整个身子因慌张而有些许颤抖,轻声道。
“佑宁,不去看御医,我要回兰兮小筑。”我泣道,泪眼朦胧,挣扎着推开佑宁。
“堇夫人,撑着,不去看御医,给襄王诊断一下,好么?”佑宁横抱起我,柔声道。
瞅到他边抹着眼泪,边加快步伐出未央宫,哭得比我还凄凉。我不敢继续玩下去了,低声道:“佑宁,我没事,放我下来。”
顿时,佑宁停住脚步,愣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放我下来。他盯着我许久,发现我的气色红润,才舒口气,黑着脸,恼道:“堇夫人如此顽劣,若是被襄王知道,可不是当归白术这么简单了。”
“对不起,佑宁,以后我保证不装病,不要告诉刘珺,好不好?”我拉着佑宁的衣袖,贱兮兮地笑道。
佑宁这回是真的被我气到了,追着赶着逗他笑,他就一直摆着苦瓜脸,当着哑巴,大步流星,丝毫不介意我当众捏捏他的脸颊,弄弄他的发丝。
不知不觉,出了未央宫门。一辆低调奢华的马车在宫门的左边停着。两轮马车由四匹大宛进口的汗血宝马拉着,通体由一根万年沉香木挖凿而成,并经寒兰香长期薰染,细细嗅之,隐约察觉一丝桑落酒的味道。圆篷车顶,镶嵌了墨玉麒麟,挂着金丝攒成的宝蓝色羽缎帘子,给人成熟稳重的压迫感。
“堇姐姐,快上来,珺哥哥准备了卤猪肘。”念奴半挽起帘子,露出毛茸茸的脑袋,不住向我招摇着胖乎乎的小手,笑道。
她穿了一件樱红色掐花对襟袄子,下罩百合裙,簪一串白玉珠子璎珞,额前点了一朵三瓣钿子,娇嫩的小嘴外圈涂了一层黄澄澄的油渍,俏丽可爱。
当念奴滚着圆溜溜的眼睛,捂着嘴巴偷乐,而佑宁假装不注意地推搡我一把,我就知道马车里可不安全。但我还没思忖明白马车里会有什么把戏时,车篷前的两个马夫就挥着鞭子,驾起马车了。
“刘珺,你不可以这么欺负孕妇。”我嘟起嘴巴,慢悠悠地在马车后面走着,恼道。想起念奴提到的卤猪肘,那入嘴的软糯,都开始咽口水了。一时间只能服软,搬出孕妇的优势。
可马车压根不买账,尘土飞扬。天色渐渐昏暗,卖菜的农妇收拾摊子,牵着满地爬的小孩回家。华灯初上,道旁槐树与杨树错落有致,花期已过,不能逐灯花系软香,唯有舒展墨绿色的叶子,为行人提供小憩的自然之风。
跑了一阵子,气喘吁吁,哥哥家附近的肉汤包新鲜出炉了一笼子,热热的香味钻入鼻子里,刺激着翻腾的胃,偏偏恶心感涌上,找个角落捂着嘴巴干呕了一段时间,便靠在槐花树旁休息。
“堇夫人,您跟襄王卖个乖,就不必遭罪了。”佑宁眉头蹙蹙,恼道。
“我已经够听话了。”我恼道。他哪次生气,我不是立刻求软。若不是看在他有一大堆的伤心事的份上,才不要这么窝囊。越想越觉得委屈,Dash和Darren都是生怕我哭,花光心思逗我笑的。
“堇夫人,嘴巴是低声下去,可心里一点都不服气,还拿睡觉和襄王冷战。”佑宁跺跺脚,急切地戳一下我的肩膀,恼道。
“好了,好了,马上去哄你家的冷面神。”我撅起嘴巴,恼道。
见效最快的方法是什么?蓦然,脑海里掠过限制级的画面,学着他的动作,从额头眼睛一路吻下去,直到他发出粗哑的喘息为止。最好,拿绳子绑住他,让他尝尝求而不得的抓狂滋味。哈哈,谁叫我现在大着肚子,哪有胆量敢招惹。脸颊刷地一下烧出红晕,像做贼似的东瞅瞅西望望,还好没人看到窘态。其实,马车停在另一棵杨树旁,帘子被修长的手指挑起,一抹邪魅的笑扬起,只是我察觉不到而已。
“刘珺,伸出手来。”我恼道。
一只白皙的大掌从帘子外伸出。几个月没见,刘珺的手倒是变白了不少。翻翻手心手背,虎口因长年累月练剑而起了茧子,其余部分光滑温厚。以前的那些浅浅的疤痕也褪去了,果然自己当大夫好使。只是嗅一嗅,这家伙估计和刘胜吃酒吧,淡淡的桑落酒味将原先醉人的寒兰香掩盖了。
我故意使用蜻蜓点水的力度在他的手掌写下“红豆牛奶”四个字,脸颊又发烫了,第一次死去活来的痛浮现在脑海挥之不去。可是写完后,他居然没反应。照理说,他不是该一把拉入马车里,慢慢调戏吗?我正敲着额头,绞尽脑汁找出刘珺异常表现背后的阴谋时,见掀开帘子的是刘胜,霎时恼羞成怒。
刘胜薄薄的嘴唇,轻轻滑过那只被我写下红豆牛奶四个字的手,那双妖孽的桃花眼斜斜地翘起,时不时勾着几个妙龄少女的魂魄过来围观,笑道:“九嫂,真有情调,难怪九哥疼你入骨。”
“胜哥哥,红豆牛奶是什么意思?”念奴偏着小脑袋,啃着卤猪肘,睁大了眼睛,道。
尔后,刘胜轻咬念奴的耳垂,在她耳边呼气,逗得念奴耳根子通红。念奴用手绢遮着脸颊,糯糯地道:“堇姐姐真不怕羞。”
“死刘胜,信不信我将猗兰殿的事告诉刘珺!”我叉着腰,喊道。
“本王不喜欢被威胁。所以在龙城就告诉九哥,罚跪了一晚上。”刘胜将念奴搂在怀里,笑道。
“靖王,你说刘珺会不会在意你碰过我呀?在衣裳上倒点桑落酒,再扮一个刚刚睡醒的姿态……”我照刘胜的样子,食指缓缓地溜过嘴唇,侧着身子,笑道。瞟到刘胜拥得念奴更紧,便知道自己扳回一局,哼着小曲爬上了马车。
车篷里,念奴趴在刘胜的腿上打哈欠,小白虎匍匐在刘胜的脚下,眼巴巴地望着念奴手中晃来晃去的卤猪肘,可怜极了。刘胜和念奴是堂兄妹,不应该有如此亲密的举动。但我的眼皮子在打架,小白虎又守着,只能眯着眼睛躺一会儿。
砰地一声,马车撞到石头,引起颠簸,念奴的那只描金寒兰雪缎香囊坠落在地。我弯腰去捡时,发现一撮用红丝线系着的发丝露出半截,一缕发梢带小卷的,属于念奴的,另一缕墨丝,酥滑如水,白一眼刘胜,手心冒起了冷汗。尔后,刘胜夺过香囊,亲自挂在念奴的腰间,继续若无其事地拍拍念奴的背,哄着她睡觉。
“靖王,刘买和花意浓的故事需要我重复吗?”我昂起头,质问道。
“堇夫人,若要干涉,本王就无需当你是九嫂了。”刘胜落了一吻在念奴的发丝上,桃花眼里蒙着化不开的柔情,转身对着我时,瞬间收敛起,眸子里散着寒光,冷冷地道。
“汉人成亲,结发同心。靖王的王后永远不可能是念奴。”我迎上刘胜的冷漠,道。
“那又怎样!”刘胜怒道,桃花眼里燃起毁天灭地的决绝。
后来的后来,我终于懂得他的那份决绝。斩杀千人,血流成河,只为念奴那份如樱花般绚烂的笑靥。
马车停,外面居然飘起了小雨,看这雨的形势,颇有瓢泼成灾的迹象。刘胜拒绝马夫递来的雨伞,脱下枣红色披风,撑在念奴的头上,遮风挡雨。
“堇夫人,若有闲情,倒不如管管九哥的杂事。”刘胜冷冷地道。接着,抱起念奴,进入了嫣红馆对面的酒楼欧阳明日。
我下了马车,佑宁撑着雨伞,一道深蓝色的身影带着熟悉的寒兰香,进入嫣红馆,心头似乎被这雨点蛰到,滴落几颗血珠。
嫣红馆外,并没有受到这场不期而至的雨的影响。十里红毯撤去,仆人们跪在地上擦去雨水。琴瑟之音,正如那些从宝马香车走出的锦衣华服的男人,绵绵不可断绝。珠玉环佩清脆作响,比这雨声更引起妇人的埋怨。
“堇夫人,小心着凉。”佑宁柔声道。
他撑着的那把油纸伞,是我最爱的,因为伞面上朵朵半开的兰花是刘珺亲手描绘的,如今含着泪了。
留意到佑宁为我撑伞,而他全身被雨水浸透,嘴角勉强勾起一丝凄婉的笑容,道:“进去吧。”
进入酒楼,念奴点了一桌子的菜,吧唧吧唧地吃个不停,小白虎也张张嘴巴,接下念奴掉落的骨头,乐呵呵地啃起来。刘胜围绕着她,时不时帮她擦擦嘴边的油渍,时不时舀一口姜汤,哄着劝着念奴捏捏鼻子喝下去。
“堇夫人……”一声别有青草香却压抑着忧伤的柔音在耳畔唤起。抬眼望去,一袭素雅的水绿烟罗裙,插了一只蝴蝶玉簪,容貌不算出色,胜在清纯脱俗,正是窦绾。
“襄王与家父在嫣红馆讨论一些正事,吩咐绾绾在欧阳明日等着。”窦绾笑道。
“堇姐姐,卤猪肘,念奴还留着一个呢。”念奴小跑到我的跟前,举着卤猪肘,笑道。
“今天阴历三月初九,是念奴的生辰,九嫂可有准备礼物?”刘胜捞起念奴的身子,满眼都是怜爱,笑道。
三月初九?我的生日也恰好是这天。不过,这么多年在外漂泊,都是我一个人过的,没有蛋糕,没有长寿面,甚至会考虑加班。
“念奴,想要什么?”我接过卤猪肘,笑得更欢了。没有比我更乐于假装微笑的人吧。
“小龙虾。”念奴挣脱了刘胜,将小脑袋贴在我微微凸起的肚子,笑道。
众人疑惑不解。念奴继续轻声道:“小龙虾,以后珺哥哥惹堇姐姐不开心了,你要学会哄堇姐姐。还有胜哥哥敢惹念奴哭,小龙虾要狠狠地揍一顿胜哥哥。”
前一个流掉的孩子,念奴取作小虾米,这一个孩子,她又叫作小龙虾。她是有多爱吃虾呀。
“念奴,如果你惹胜哥哥哭了呢?”刘胜拎起念奴,抱在大腿上坐着,揉揉她粉扑扑的脸蛋,笑道。
“胜哥哥不会哭的。”念奴摇摇头,舔舔手指的酱油,眨巴眨巴眼睛,继续笑道:“可能念奴有一天死掉了,胜哥哥会哭吧。”
“夏念奴!”刘胜黑着脸,桃花眼里泛着泪光,将念奴圈得紧紧的,怒道。
以后的以后,刘胜哭过一次,将一生的泪都流尽了。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发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