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人总是这般自我欺骗,以祈求片刻的娱乐。
夕阳似剥了壳的咸鸭蛋跳进海里,傍水而建的灰白色屋舍点起煤油灯,同那枝枝蔓蔓的蔷薇花相互辉映。街道颇窄,水桥交错,沿途卖菱角和藕段的叫卖声络绎不绝,偶尔几个提着柳枝篮卖杏花的女孩赤着脚奔跑。简陋的小船,有别着木簪的妇人,干枯的双手缠满了茧子,眼睛深陷黑成一圈,见到衣着华丽的女人便吆喝着卖绮罗。
刚下船,我还兴致勃勃地瞧着这比《清明上河图》更生机勃勃的夜间生活。茶叶蛋、烤鸡腿、梨花酒……只要嗅一嗅香味,便在咽口水了。可想想胸前的铜钱,啥也不敢买。刘珺爱吃的松鼠桂鱼可不便宜。
路过卖绸缎的小船,脚更加走不动。那匹雪缎,绣着浅紫色的桔梗花,栩栩如生。尤其是摸一摸,竟比苏州女人吹弹可破的脸蛋更滑嫩。我的眼睛当真挪不开了,说得口干舌燥,才说服那妇人先付一串铜钱,再将雪缎送到画船讨要二两银子。
买到心头好,自然高兴。这松鼠桂鱼,买回来就冷了,刘珺嘴巴这么挑,断然拒绝吃翻热过的。所以,我要思考几招,看能否求陈记的老师傅教我做松鼠桂鱼。
穿过水巷小桥,眼前豁然开朗。街道居然比高速公路还宽敞,来来往往的马车排着长龙。果然,堵车从古至今都存在。这里大概是姑苏城的繁华之地。各式各样奢华的花灯挑在屋檐上,柳树绕着一条凿开的玉带河舒展曼妙的身姿。酒楼食肆林立,卖翡翠玉石的店铺如雨后春笋般繁茂。之前的杏花是看不到了,取代的是木芙蓉、牡丹、芍药、玉兰、海棠等等,繁花似锦。
路过一家朱红色的高楼,雕的窗花是朵朵类似金盏花的模样,颇为雅致,可听着几个穿金戴银的男人嚷嚷着买鱼虾蟹,便怎么也无法联想到这高楼原来是赌坊。澳门赌场因为没人陪伴就没去成。这西汉的赌坊,再不可以错过了。
“不知道堇姐姐去赌坊,珺哥哥会怎么处罚?”念奴糯糯地笑道。她的小嘴巴还塞着半颗冰糖葫芦,眨巴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俏皮可爱。
念奴怎么来姑苏了?照她对樱花羊羹的喜爱,应该会去洛阳的。我皱皱眉头,问道:“刘胜呢?”
提起刘胜,念奴嘴巴翘得老高,圆圆的小脸也气得鼓鼓的,恼道:“胜哥哥说班师回朝的军队路上出了点事,就丢下念奴跑了。他让念奴来姑苏找你们,还说樱花羊羹会吃了拉肚子。”念奴想到樱花羊羹,馋得流口水。
刘胜倒是非常清楚我的计划和行踪,心中不得不惊讶。看来,历史上传言他喜好酒色,只是遮掩他的才智的手法。聪明人最耐不住寂寞了。又多了一个需要提防的人。
“堇姐姐,念奴来姑苏之前还做了一件好玩的事。”念奴哈哈大笑,脸颊比那樱花还粉嫩,笑了许久,才糯糯地道:“念奴将那个病秧子骗到妓院去了,给了一大笔银子让她们好好伺候着。”
据说霍去病不太喜欢女人,估计是被念奴折腾出来的。我噗嗤一笑,戳戳念奴的脸蛋,便和念奴进了赌坊。
赌坊并不似电视剧里演的那般乌烟瘴气。虽然嘈杂,但布置得干净利落。每人需要交二十枚铜钱,才可以入楼。所幸念奴身上带了一些碎银子,那些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们的粗汉子没有拦截下来。
第一层是平民的赌局,常见的鱼虾蟹堆满了穿麻衣布履的人,他们大多骨瘦如柴,面容憔悴,应是在这赌坊里输到精光方罢休。第二层是贵族的雅间,见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扭着腰肢上楼,应是赌色双收。
我牵着念奴,环顾四周,先探查一下这家赌坊是否存在不诚实的交易,再考虑玩一把也不迟。但念奴扯着我的衣袖,指了指被奴仆推下楼的中年妇人,轻声道:“堇姐姐,我们帮帮她。”
我瞟了一眼那妇人,盘了稍微疏松的十字髻,戴着面纱,从那汪如秋水般氤氲着烟雾的眸子中,倒觉得这个妇人是位有故事的美人。一袭不起眼的湖蓝色襦裙,将她曼妙的身姿衬得极好,只是右手掌心的月牙形的疤痕在提醒着陈年旧事的疼痛。
“念奴,她发髻上的簪子都被拿去赌了,腰间必备的香囊也没有,还不是个赌棍,不值得救。”我恼道,取下银步摇,作为去二楼雅间赌投壶的筹码。
“臭丫头,老娘什么时候需要你帮忙了!”那妇人双手叉着腰,怒道。那嗓音颇粗,像打鼓般吵闹。
这时,念奴吓得躲在我身后,偷偷地吞咽糖葫芦。我拉着念奴上楼,却被那妇人拽着衣角,瞪了一眼,见那妇人没有松手的意思,恼道:“夫人若是缺打赏的钱,等我赢了投壶再说。”
“就你这个身板,能赢投壶的话,老娘就给你当一辈子的厨娘。”那妇人喊道,眼神中充满了不屑。
顿时,哄堂大笑。平时不爱运动的我看起来娇弱无力,再加上身量玲珑,多半是个保护动物,自然不适合玩投壶。但那也只是去索马里之前。
“如果我能赢,你就禁赌吧。”我冷冷地道。那些鄙夷的嘘声,若是换作以往,听着很气愤,但是对于现在,嘴角浮起一朵苍白的笑意。
那妇人见我神情淡漠,越发地恼怒,似乎想一把揪出躲在我背后的念奴,但念奴闪得极快,飞一般地爬上楼,而那妇人被奴仆拦住,急得直跺脚。
“姑娘可否与江某对赌投壶?”一位身材魁梧、容貌英俊的男子作揖笑道。
细细瞧那生得一副好皮囊的男子,衣着和配饰搭得很工整,倒三角的胡须也打理得简洁,凛然有正气。只是自认为有识人之能的我,第一眼就对他没有好感。
“念奴赌堇姐姐赢。”念奴又从那只描金寒兰雪缎香囊里掏出金镯子,交给赌坊的人作为赌注,笑道。那笑,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透着一股狡黠,是朝着妇人的。
看着那妇人捏紧拳头的暴怒模样,而念奴还一脸贱兮兮地甩着金镯子,果然她和念奴是认识的,说不定是刘珺派给念奴的教习姑姑。
在赌坊的人的带领下,我、念奴和江先生都进了雅间,那妇人因为在楼下摔东西而被轰了出去。念奴听得拳打脚踢的声音,忍不住回头张望,扁扁嘴,若不是我抓着她的手,她估计会站不稳。
雅间,铺就着红底挑金花开富贵羊毛地毯,外边的桌椅皆是上好的黄花梨木,里边挂着蜀绣帘子,帘子飘飞,绿衣美人隐隐约约,琴声铮铮,比一楼奢华得多。
赌坊的人简单地介绍了投壶的规则。搁置茶点的圆桌的正对面,摆放着十四只白玉壶,壶嘴大约和那麻雀吃虫子时的嘴巴一般小,而壶身肿大,撑得下两只莲蓬。显然,头轻脚重的设计,增加了投壶的难度。箭矢借助手腕的力量飞出去,即便进入壶嘴,也会因为反作用力,使得玉壶重心不稳,横着滚出去,最终箭矢与玉壶分离。
“在下江齐,赵国邯郸人,姑娘先请。”那男子彬彬有礼,笑道。
江齐?这名字好生熟悉。我轻轻地敲击着下巴,思忖许久,倒是那男子身旁的仆人傲慢无礼地指出江齐是赵国太子丹的姐夫,令我恍然大悟。原来是巫蛊之祸的始作俑者,难怪看起来如此不舒服。
“江先生,能投几个?”我问道,言辞里毫不遮掩冷淡的语气。
“江某不才,十个。”江齐作揖笑道。
十个还叫不才?若不是索马里的那段噩梦,我一个也投不进去。江齐要装谦谦君子吧,那我也不客气。于是乎昂起头,冷笑道:“确实不才。”
江齐的奴仆在底下一阵喧哗。我扫扫江齐依旧是翩然有礼的虚伪样子,夺过赌坊的人递来的十四只箭矢,一只只连续不断地甩出去,帘内的琴声也跟着骤然调高,想弹一曲金戈铁马来映衬紧张的氛围,却如那些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女人耍出的花拳绣腿,听着怪怪的。
哐当一声,十四只箭矢有着落了。除了一只箭矢打碎了玉壶,其余十三只都稳当当地进入玉壶。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但我为了那只顽皮的箭矢而伤神,打碎的玉壶多少钱,惊动了刘珺可是有得受了。哎,这张清丽的脸蛋都愁成苦瓜了。
“江某认输。”江齐鼓掌笑道。
他嘱咐奴仆取出一包碎银子赔偿打碎的玉壶,却被我推掉。欠这个祸害人情,岂不是给卫子夫添乱。
可念奴扯扯我的衣袖,悄悄地道:“堇姐姐,你不收江齐的好意,我们就出不去了。”她翻开空空的钱袋,确实花光了,怕被我戳脸蛋,连忙退了几步,像个犯错的小猫,耷拉着小脑袋。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堆起尴尬的笑容,接过江齐已经缩回去的碎银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霎时,一只小白虎窜出来,朝钱袋奔去,吓得我一时滑到,恰好被一只散着寒兰香的大掌接住。那小白虎瞅瞅一双冷若寒潭的眸子,摇摇尾巴,乖乖地将钱袋扔给江齐,躲在念奴的背后,不敢出来了。
“本王的堇夫人何时落魄到需要赵王的门客救济了?”刘珺笑道,他搂着我温热的,而呼出的气息如剑锋上的寒光,充满戾气。
“襄王恕罪。夏书女赢了投壶,江齐只是愿赌服输还银子。”江齐行大礼,极其谦卑。
我张口想说那也不需要时,却被刘珺的大掌捂住。他掐了一下我腰间的肉,疼得在他怀里埋头蹭了蹭。可他得寸进尺,伸出舌头舔我的耳垂,轻轻地咬着,笑道:“本王怎么不知堇儿的射箭如此精湛呢?”
刷地一下,我的脸颊几乎是天天烧成红晕。这投壶原本是从射箭发展过来的。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宴请宾客的礼仪之一是射箭。成年男子以不会射箭为耻辱。但确实有不会射箭的客人,便用投壶替代。刘珺由我能一口气投中十三只箭而推出隐瞒着精于箭术的技能,还隐忍着怒气,变着法子欺负我,真是个小气鬼。
“江先生真是一表人才,不喊我堇夫人是怕得罪太皇太后,不喊我夏夫人是怕得罪襄王。而且不称自己草民,是希望博得刘珺的好感。”我推开刘珺,迅速转移话题,笑道。
刘珺的视线停留在江齐身上半晌,嘴角噙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他示意佑宁拿出二十两银子赎回那只金镯子,摸摸念奴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念奴,你要是再敢利用堇儿,就让南宫姑娘领回去,知道吗?”
这声音,听着柔情绵绵,其实是唐门暗器,冷不防地刺疼对方。那只小白虎就聪明地会意到了,咬着念奴的衣角,死死地提防着刘珺。不过,稍微有脑子的人,也懂得,江齐所谓的和我比投壶,原来是早知晓我的身份,故意套着近乎。那十四只玉壶,也许被做了手脚,我才不小心输了一只箭矢。
“江先生,画船开了晚宴,不仅能够品尝南宫姑娘的厨艺,还可以欣赏堇儿的琴艺,切莫推辞。”刘珺笑道。
随后,他拥着我离开赌坊,念奴和小白虎也跟着,留下佑宁善后。
赌徒的心理,不过是想一夜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