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糟糕的母亲,也有义无反顾地张开双臂保护骨肉的一刻。只是这一刻,倒不如从没发生过。
月华如练,颇清冷,温一壶梨花酒暖肚,听那两三点画船飘入的天籁之音,恰好入眠。
刘珺出了赌坊,便松开我,拂袖而去。我和抱着小白虎的念奴在后面追赶。贪吃的念奴,一会儿对着叫花鸡流口水,拽也拽不动,又一会儿嚷嚷着买卤汁豆腐,不给银子就示意小白虎张开满嘴的牙吓唬我。以致于常常和刘珺走散了,但沿路直走到拐弯处,又能见到那双如寒潭般冷峻的眸子。欢喜地去相拥时,往往扑个空,只剩下念奴和小白虎的哈哈大笑。
上了画船,刘珺径直进了船舫的书房,看他的兵书。门外有侍卫拦着,死活不允许我进去。念奴伸伸胖胖的小手,走到船头时,却被一个湖蓝襦裙的妇人拎起,而那只小白虎也特别没义气,浑身的绒毛炸开,远离那妇人,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地望着念奴。
“臭丫头,几个月没见,胆子肥了不少。”妇人揪着念奴圆乎乎的脸颊,粗着嗓门,喊道。
“堇姐姐,救救念奴。”念奴泛着泪花,像只小花猫般,糯糯地道。
那只小白虎,近墨者黑,也学着念奴,趴在船头,咬着我的裙角,委屈极了。
可连小狗都怕的我,现在被一只老虎缠住,怕得浑身冒出冷汗,稍微挪动一小步,那小白虎也眯着眼睛懒洋洋地跨一步,完全是块粘人的胶水。
“念奴,你让小白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就帮你。”我几乎用哭泣的语调哀求道。
话音刚落,念奴勾勾手指,小白虎摇摇头,故意在我身上蹭了蹭。尔后,念奴狠狠地瞪着它,小白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它的嘴巴,慢悠悠地离开。
“念奴,吃了几颗糖葫芦?”妇人一手抓着念奴,另一只手抄起藤条,喝道。
我关好船舱的门,防止小白虎又过来吓得我腿软,幸灾乐祸地交叉着手臂,静待这场竹笋炒肉的好戏。哼,念奴在夜市里,不帮我哄哄刘珺就算了,还一个劲儿的添乱。
“南宫姐姐,糖葫芦是堇姐姐买给念奴的。”藤条离念奴的屁股还好大一截,她的眼泪哗啦啦地流出,哭道。
“就这个腿粗腰圆、眉粗眼小、弱不禁风的山野丫头也敢给念奴买糖葫芦!”南宫妇人将念奴放下,藤条折成几圈,轻轻地拍在手掌心,仔细地打量着我,喊道。
念奴一逃离束缚,就连忙躲在我的后面,露出两只圆溜溜的葡萄眼睛,时不时地看看南宫妇人。
这个念奴,糖葫芦明明是她自己买的,又赖在我身上。更可气的是那个南宫老女人的点评,什么叫腿粗腰圆、眉粗眼小,娇小玲珑不会说吗?什么叫弱不禁风的山野丫头?身子骨是比常人差了一点点,但这叫病态美,懂不懂。
我上前抓着南宫妇人的藤条,恼道:“一个下人不识礼数,倒教训起本宫来。本宫是陛下封的夏夫人,连襄王见到都得退让三分。”
搬出刘彻果然好用。南宫妇人的藤条已经被我扯过去。她怔怔地望着我,似根木头般杵在这里。之前,她瞧见了刘珺当众戏弄我,这会儿又听到我自称刘彻的夫人,大脑自然转不开弯。可惜,那张面纱挡住了她复杂的表情。
“哦,夏夫人?”刘珺背着手,踱步而来,小白虎在后面似做贼般蹑手蹑脚地跟随。如果眼神能杀死人的话,刘珺此时的眸子比那剑锋上的寒光还凛冽。
“刘珺,你听错了,是这位南宫姑姑称我为夏夫人。”我抱着刘珺的胳膊,堆起灿烂的笑容,道。
那笑容要有多假就有多假。我是不是对着刘珺太怂了?呜呜,腹部的伤才好了几天,可不想晚上的时候被刘珺借机报复折磨。五次呢,还不晕过去?
“不许喊老娘南宫姑姑!”南宫妇人怒道。那对柳叶眼,原本噙着若有似无的忧伤,如今冒着火光,噼里啪啦地燃烧着。
“南宫姑姑,南宫姑姑……”念奴牵着刘珺的衣角,奶声奶气地笑道。
“念奴,给老娘滚出来!”南宫妇人甩了一声藤条,风力强劲,怒道。
“念奴,罚抄《诗经》三百遍。”刘珺道。
他只是轻轻地一扫,念奴便乖乖地抱着小白虎,嘟起小嘴巴,往书房里走。
“南宫姑娘,晚宴有客人来访,做几道赵国小菜。”刘珺冷冷地道。
奇怪的是,南宫妇人点点头,那双柳叶眉蒙上一层极力压抑的水雾,而刘珺的恰巧比那三更的露水还寒,透彻骨髓。
我正纳闷南宫妇人在刘珺面前收敛起泼妇德性时,刘珺的大掌侵犯到我的腰间,打横一抱,扔到寝居里的床上。
富贵人家的床真是舒服,软软的鹅毛缎子,趴在那里,打了一个滚,就卷起薄被,睡意也钻了进来。眨巴眨巴眼睛,打算补觉之际,感觉一个重物压在身上,刘珺温厚的唇舔上了被他的大掌剥落衣领的肩膀。我连忙挣扎着推开,却被他死死禁锢着,咬破了肩膀上的皮肉,疼得我眼泪簌簌,一阵拳打脚踢。
刘珺握着我的手腕时,眼角飞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惊。他将我搂在怀里,柔声问道:“堇儿,知错没?”
“没错!”我恼道。在现世,我好歹是个高傲的大提琴冷美人。凭什么刘珺是个诸侯王,我就该受这些窝囊气。
“黄豆焖猪肘,清蒸鲈鱼,鱼胶排骨汤……”刘珺在我的耳畔吹着热气,嘴角勾起诡异的笑容。
“有没有附加条件?”这些美食齐齐地挤进脑袋里,挤掉了肩膀的疼痛感,我又不争气地昂起脑袋,撅着嘴巴问道。
“白术。”刘珺修长的手指来回掠过我的额头,酥酥痒痒的。
“安胎药里好像有白术,我又没怀孕,不吃。”我皱眉道。
“备孕药里也有这副药,蠢女人。”刘珺笑意更浓了,手臂一捞,吻上我的嘴唇,先是蜻蜓点水,接着舌头滑入,辗转纠缠,松开时,满意地看着我因为缺氧而大口呼气。
“珺哥哥,酒宴开始了。”念奴抱着小白虎闯进来,见我的衣衫和发髻都松垮下来,脸颊顿时烧成红晕,眼睛弯成一排月牙儿,捂着嘴巴咯咯地笑,溜走了。
半柱香后,梳洗完毕,刘珺挽着我,进入船舫的正厅里。帷帐换成深蓝色挑金羽缎,华丽成熟,褪去原先的脂粉味。琉璃檐挂起飞龙铜灯,气势磅礴。
江齐穿了一身低调的蓝滚边黑底直裾,银簪冠发,容貌英俊。他的发丝,残留着淡淡的皂角香气,水珠流动,定是沐浴之后才郑重地参加晚宴。
其实晚宴也就他一个人,江齐居然卖力地请来长安城里采桑阁的阁主李姬献舞。
这李姬,原本是姑苏城里的采茶女,因采茶时歌喉胜过山鸟,被采桑阁的前阁主挖掘出来,带入长安城悉心栽培。据说,她的采茶舞,是那些争奇斗艳之中的一股清泓,令人心旷神怡,刘珺也捧场不少。这些八卦,别问我为什么知道。佑宁一来姑苏,就拉着我说个不停,想不记住也难。佑宁的那点小心思,还不是希望我醋意大发,继而努力学习歌舞,讨刘珺的欢心。怎么不是刘珺求我教他大提琴,套近乎呢?我偏不学。
乐师是临时从别的画船里花重金请来。李姬的采茶舞,须十二孔竹笛伴奏。七孔短笛,是歌舞坊唱清曲常用的,十孔半音阶长笛能吹奏的人不多,十二孔的更是屈指可数。也别问我为什么清楚笛子,佑宁在我耳边唠叨到生茧。
起初,佑宁吩咐乐师吹几首姑苏童谣,而江齐殷勤地向刘珺和我敬酒。一袭水绿色蝉翼纱裙,随着晚风缥缈时,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位正盈盈行礼的李姬。
这李姬,果然是姑苏城里浸润的一朵山茶花。长发仅用一条白色的缎带挽起,别一朵绿萼山茶,蛾眉淡扫,丹唇半点,皓腕凝霜,柳腰似水,虽称不上国色天香,但浑然天成的清雅气质,多看几眼便挪不开。
“听闻堇夫人善琴,奴家恳请一曲,博襄王一笑。”李姬笑道。这一笑,怕是山涧茶花也不及这般清丽可掬。
“《秦风》能配舞吗?”我吞了一大口梨花酒,松开刘珺的手臂,恼道。
“《秦风》曲调激昂,奴家学艺疏浅,不擅长剑舞。”李姬低头道,鹅蛋脸晕开一片粉色的羞涩,教人生怜。
“不会的话,可以请教念奴。”我笑道。
我塞了一只烧鸭腿给吃得满嘴油渍的念奴,结果被小白虎叼走了,气得念奴叉着腰,追赶小白虎,无心插一句“念奴也不会剑舞”。
纵然再好的脾性,被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一激,也会面色难堪。但李姬微微身躯,向刘珺嫣然一笑,便退到席间,举止依旧是略带青涩的优雅,清澈的眸子似泣非泣,连在旁的江齐也为她动了掩藏的怒气。
“江某能听夏书女弹奏一曲,三生有幸。”江齐举酒笑道,言辞算不上恭敬。
“的确是江先生的幸运。因为本宫从不弹给连句堇夫人都不知道称呼的人听。”我起身坐在吹笛的乐师对面,也不管江齐的眉头蹙得多紧,便开始校对琴音。
《秦风》是秦国人民抗击西戎时创作的。高音诸多,处理起来复杂,所以怕累的我学得很粗略,根本不能完整地弹奏。不过,我的本意就是借着《秦风》阻止李姬跳采茶舞,现在爱弹啥就弹啥。
琴音铮铮,想起去往龙城之路,难民们饥不择食,将士们缺胳膊断腿,泪眼婆娑,素手拨弄琴弦,一气呵成。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上半阙,拔高了音调,旨在描绘大雁南归、长河落日的萧瑟。
那位吹十二孔横笛的乐师,竟在分辨出我弹奏的不是《秦风》后,迅速改变音色,和着我的曲子,长发翩飞。
我也不示弱,琴音急下,放缓调子,将上半阙聚集的萧瑟之气,倾泻于下半阙,苍凉之意与酒宴上的欢声形成鲜明的对比。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曲罢,众人意犹未尽,乐师却没有停歇,手指翻动得极快,如雨水般繁密的骨针朝我飞出。霎时,刘珺抱着我趴下,一缕墨丝被骨针斩断。紧接着,佑宁拔剑,数十只手腕上刻着兰花的黑影护住在场的宾客,和乐师对峙。
乐师从容不迫,待念奴抱着小白虎跑出来时,眸子里闪着一道捕捉猎物的精光,甩出一把抹着黑色液体的匕首,刺向念奴的左心房。
“念奴!”南宫妇人不知从何处窜出,惊喊道,扑向念奴,背后挡了一刀。
忽然,一只黑影不听指示,一剑砍下乐师的头颅,然后跳湖自尽。
“佑宁送客!”刘珺道,语气平和,却暗涌着怒气。
江齐和李姬作揖告辞后,佑宁领着黑影离去。
念奴抱着黑血染就蓝衣的南宫妇人,扑通一声跪地,哭道:“珺哥哥,念奴求你救救南宫姐姐。”
“佑宁去请大夫了。本王不救闲杂人等。”刘珺拥着受到惊吓的我,拨去遮住眼睛的乱发,冷冷地道。
再赤诚的儿女,承受了不该知晓的,心中永远扎着一根刺,即便烂掉了,也无法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