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倘若这世上真有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境地,非姑苏莫属。长安太沉闷,三千多年的都城历史,在一把二胡的拉奏下,长过残血夕照,诉不尽的凄凉意。河西走廊,风沙颇大,动不动就马革尸裹、黄尘白骨,血腥味之重,将原本多国贸易的绚烂,遮掩得遗忘了。唯有姑苏城,处处是朴实的人情味,到那花街柳巷寻纸醉金迷方可,驾一叶扁舟邂逅小家碧玉也罢,不论功名利禄,只谈风花雪月,岂有不萌痴念之人?
微风搀扶着细雨,濛濛扑面,如春燕在耳畔呢喃。随行的工具,由马车改为一艘画船。这画船还是我挑的,被刘珺冷着脸道了一句招摇,还是扔了银子给船家。朱红色的琉璃船,描了金蔷薇,通透明亮,加之卷起的玫瑰红薄纱帷帐,忽明忽暗的灯花,别有一番半遮半掩的奢华。
我特意挑了一件白梅烟罗长裙,央求佑宁梳了在西汉并不时髦的垂髫分肖髻,别一支素净的银步摇,对着铜镜抹胭脂的时候,对自己这般清丽雅致的装扮颇为满意。烧了一壶碧螺春,焚了一炉龙涎香,在船头抚琴。起初,刘珺还站在我身旁,合着我的琴曲,吹起玉箫,羡煞来往的画船,道一句金童玉女。尔后,向我抛柳枝的俊美公子愈来愈多,我以为抛柳枝只是向佳人表达爱慕之意,便兴奋地缠着新买来的姑苏婢女教我用柳枝编花篮。结果,刘珺拂袖而去,躺在船舫里看兵书,大煞风景。
这弹琴,本是潘教授像个孩子般哭着喊着求我学习,技艺自然生疏。加上长安城的戏码一折比一折精彩,哪有闲情奏曲子,还不如多吃个烧鸭腿实在。所以《猗兰操》和《广陵散》来来回回地弹了几遍,有些乏味了,想编新曲,真没这个急才,便无聊地拨弄琴弦,随手抓几片卤牛肉往嘴里塞。
不过一盏茶功夫,那些抛柳枝的公子摇摇头,吩咐船夫离开,嘀嘀咕咕的失望如浪花般砸在我的琴上,气得我鼓着脸颊又不敢大呼小叫,引得更多的差评。尤其是那些布穿得又少又薄的美人,更是指桑骂槐,仿佛我抢了她们的生意,如今被嫌弃,当然是痛打落水狗。瞟一眼其中一只浅紫色画船满载的柳枝,便猜到那些公子抛柳枝的意思是邀请美人靠到岸边,把酒言欢。刷地一下,脸颊不涂胭脂,也染上红晕。这些男人,自古以来就爱玩弄女人,还搞出这么多风雅的东西。
“看来,回长安之后,本王得下重金请李延年好好教堇儿学琴,否则被长安城的女人嘲讽就不好了。”刘珺笑道,大掌揽过我的腰肢,猝不及防地舔我嘴角没有擦干净的油渍,眸子里的光芒如火焰般炙热。
嘲讽?哼,我在加拿大也是有大提琴冷美人之称。潘教授想听我拉奏一曲,也得看心情。不过,也是一盘麻辣小龙虾就能被收买了。感觉有一只发烫的大手探入衣襟,我猛然地推开刘珺,又恼又羞。
“刘珺!”我几乎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怒道。这里可是船头,他居然在外面当众发情,当我是那些画船里的妓女呀。
刘珺修长的手指滑过我的嘴唇,才缓缓地松开,整整兰纹白袍子,优雅地抚上瑶琴。他今日只用木簪束了一半的发,另一半的墨丝随风飘荡,依旧无法褪去华贵的气息。黝黑的肤色,刀裁的眉鬓,恰好衬托他的成熟睿智。难怪乎,即使他薄情冷性的声名远在,那些长安城的美人也趋之若鹜。
琴声伴着空谷的钟声而起。初时,琴音平缓,若淙淙溪水,漫步于山涧,杂草丛生,时有兰花的幽香沁入心鼻。接着,琴音上调,颇起波澜,溪水汇入湖泊,莲叶田田,鱼虾游动。思绪被琴音牵动,不知何时,进入了大海。我的脑海里又立刻浮现出紫罗兰色的大海。可梦中的大海,如那位紫衣银发女子般静谧。而刘珺的大海,正在酝酿一场海啸。海上的铁战船,水手们竭力扬起帆,却被一个巨浪打得纷纷落水,战船粉碎。最后,阳光胜过乌云,平息了海浪,又恢复了平日的安静,仿佛刚刚的肆虐不存在。
曲罢,我怔怔地抓住刘珺的胳膊,身子不自觉地颤抖。其实,我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只是出于潜意识的本能反应。
“堇儿,你在怕本王会被别的女人抢走吗?”刘珺拥着我入怀,带着诱惑的嗓音在我的耳垂旁嘶磨,笑意更浓。
我顿时回过神。原来我们的画船已经被数十只画船围绕得水泄不通了。有不少画船的女主人,示意婢女赠送蘸水的桃花。她们暗送秋波的媚眼,比这桃花还娇艳,生怕刘珺看不出粉色的情愫。更可恶的是她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不屑,仿佛在我身上挑出七八个缺点比吃饭还容易。
挑衅是吧?刘珺,你招惹的祸,就别怪我接招了。于是,故意往刘珺的身子蹭蹭,调校一下琴音,也素手回应一曲。新曲我是没本事立刻创作出来,但以前创作的大提琴曲本来就偏古典风格,改一改还能用得上。只不过我的大提琴曲大部分和Dash有关,顾虑着刘珺听了会不开心,才作罢。
琴曲起音很高,正如那一夜燃放的烟火,绚烂过枫林的嫣红。袅袅琴音,在我的手指的拨弄下,溢出止不住的愉悦,仿佛我依偎在Dash的怀里看烟火时的心跳。高潮部分,也是琴音的最高处,我和Dash在烟花降落之前接吻,吻得很忘情,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和Dash做了情侣之间的最后一件事。那瓣飘舞的雪花,引起了我的注意,羞涩地推开了Dash,张开双臂,去感受这份来之不易的自由。琴音结束之时,已是散落满地的淡淡的忧伤,如似水的年华悄然间从指缝溜走。
砰地一声,瑶琴被刘珺一剑砍成两半。他紧紧地禁锢住我的身子,眸子愈发地黯淡,找不到一丝温度。他使了眼色,命佑宁划船,急速前行。白浪翻滚着,游鱼逃跑着,青山向后退,云朵往前避,一切的一切都畏惧着刘珺此时的戾气。
“刘珺,我知错了。”我嘟起小嘴巴,像只八爪鱼般贴着他的身子,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我也不想这么怂的。可是出门带的银子花完了,龙纹紫玉印章又被拿回去了,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再和他闹下去,今晚就只能吃青菜豆腐了。他借着我之前死活都要离开的恶气,硬是在我腹部有伤口时,逼迫我喝着一大堆很苦的药,还限制我每天啃烧鸭腿的个数,想想都郁闷。哎,小女子能屈能伸,为了能吃上肉讨好一下自己的男朋友也不算太衰吧?
“佑宁,今晚斋戒。”刘珺冷冷地道。他拉开我,走进船舫里,又专心研究兵书。
“刘珺,你要当和尚,我可不当尼姑!”我叉着腰恼道。然后脑袋瓜一转,西汉时期,印度的释迦摩尼还没出生呢,真是作死又说出些穿越名词。可刘珺压根忽略我的话,令我又喜又恼。
过去,我让Dash和Darren干嘛,他们就干嘛。从没像现在一样,没脸没皮地哄男朋友。越思考越生气,到最后,死劲地踩着鞋子,一脚踢翻刘珺前面的书案。呜呜,气还没消,疼痛感就占据了上风,我忍着眼泪,狠狠地瞪着刘珺,却不敢出声。万一开口说话,就哭个不停,那一世英名都毁了。
这时,刘珺一把搂住我的腰肢,将我按在旁边的红木塌上,径直替我脱了鞋履和袜子。那只踢了书案的脚趾头红肿着,刘珺轻轻一按,我就疼得喊出来了。
“你是不是雪人做的?”刘珺恼道,径直将我的脚往怀里送,眉眼间笼罩着令人沉醉的宠溺。
一股暖流从脚心传达到我的心房,嘴角不禁噙了甜甜的笑,和着眼泪一起溢出。“刘珺,我们今晚不要斋戒,好不好?”我尽量用刚起床的声音道,娇嫩无力。趁着刘珺心疼我的体寒,当然要讨点好处。
刘珺重重地放下我的脚,拂拂衣袖,向我射来一阵寒光,就走上了船头,冷冷地跟佑宁道:“靠岸。”
佑宁收到指令后,摇桨的速度竟如箭一般飞速。两岸的景色眨眼飘走,而从来不会晕船的我,居然将早上吃的那丁点白粥全部吐出来了。半个时辰过去,佑宁已经稳稳地将揽绳套在泊位处,等待刘珺进一步的指示。
“给她一串铜钱,轰她走。”刘珺冷冷地道。他背对着我,双手别在后面,磊落的白袍扬起,似乎与这青山碧波融为一体,令人春心荡漾。
佑宁踟蹰了片刻,对刘珺那抹清冷的背影太畏惧,不敢上前说话。他回头向我递了一个奇怪的眼色,张张嘴巴,仿佛想偷偷表达什么,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透。
接着,刘珺道了一句“蠢女人”,便准备下船。
什么蠢女人呀?明明就是你喜怒无常,一会儿柔情似骄阳,一会儿冰冷如寒潭,正常的女人都吃不消。于是乎,新账旧账齐齐在脑海里翻腾,我抓着刘珺的胳膊,恼道:“刘珺,你现在腻了,想甩掉我,对不对?现在正式告诉你,我要先甩掉你。我就弹了一首为Dash创作的曲子,你就生气不理我。Dash就从来不会恼我。真的很后悔没有把初夜给Dash……”
话音未完,刘珺已狠狠地掐着我的下巴,那双寒星眸子此时藏着一场遏制不住的暴风雨。他随意地将我扔在船头,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迈。
我的身子不偏不倚地撞在柱子上,痛得眼泪哗哗,只得泣道:“就准你和月出、叶雪樱、李倾城那一帮美人上床,我怀念一下前夫就是错。”想起叶雪樱和刘珺是一同出征的,越发地委屈了,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待刘珺的身影消失了,佑宁才搀扶起我,替我抹眼泪,翘起兰花指,叹道:“堇夫人,的确是蠢女人。襄王提前向太皇太后传书,执意娶你过门,又怎么会舍弃呢。”
“我不信。”我摇摇头,哭累了,只剩下一肚子的怨恨。
“是叶姑娘主动去的河西走廊。襄王为了她的安全,才收在营帐,并未碰过她。”佑宁急切地道。
我揉揉身子的肿痛,眸子也逐渐冷淡下来。
“襄王不是气你与夏国那位先生伉俪情深,而是怕你一念旧就跑回夏国了。你每次表现得很乖张的时候,必然是动了坏心思。”佑宁将帕子攥得紧紧的,恼道。
“那刘珺干嘛为我不肯吃素而生气。”我撅着嘴巴,恼道,但坏心情早已被佑宁的解释消逝得无影无踪。
“你还真是蠢。这路上,没少偷吃烧鸭腿吧。正常女人半个月能养好的伤,你花了一个月,还差点留疤。”佑宁戳戳我的额头,蹬蹬脚,恼道。
我答了一句哦,便上了岸。心里乐开了花,表情可是做足了冷漠,这都是跟刘珺学的。
“堇夫人,襄王喜爱吃钱塘湖边陈记的松鼠桂鱼。”佑宁笑道。
我摆摆手,将一串铜钱塞进胸口,又转身拍拍胸脯,嫣然一笑。
后来的后来,多少次的午夜梦回,我都贪恋当年姑苏的泛舟,即便我不愿意承认了。因为这些所谓的美好,都基于我来自夏国的一句谎言。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