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刘彻率领文武百官出发泰山后的第十四天,我的风寒已经痊愈。
刘珺带走了小遗和阿七,嘱咐甲子和秋夕姑姑照顾我。念奴自然是欢欢喜喜地跟着刘胜登泰山看日出,将那一行囊的樱花羊羹压在了小白的背部。而窦绾也因患了风寒,无法承受舟车劳顿。
至于刘彻,向来注重欣赏沿途风光的同时美人在怀,携带了娇艳可爱的邢良人邢红蕉出行,留皇后卫子夫掌管后宫。借李美人李姬怀孕两月有余的由头,刘彻不理睬李姬的苦苦哀求,将三个儿子即太子刘据、齐王刘闳、燕王刘旦全部交由卫子夫抚养。此用意,怕是为了增进兄弟之间的感情,避免日后的同室操戈。
阿珺相公和小遗离开后,兰兮小筑骤然安静。尤其是对着漫天的飞雪,我窝在寒兰阁内唉声叹气,懊恼自己大冬天贪吃桂花冰糕,以致于生了病不能去泰山戏耍一段时日。
所幸,卫子夫邀请我去椒房殿小住,帮忙照料三个小皇子。虽然我对小孩子没有太大的热情,但是将小遗培养成上位的男二号的任务十分艰巨。去椒房殿观察一下卫子夫如何教导出文质彬彬的刘据,必定受益匪浅。于是,我拉上秋夕姑姑,知会一声隐在暗处的甲子,欣然前往,
椒房殿正殿,卫子夫正在喂一岁的齐王刘闳喝汤药。这刘闳跟他的养母王月出一样,天生体弱。自卫子夫从九华殿将他抱过来,他就不太适应新环境,小病不断,日日吃药。而三岁的太子刘据,负起兄长的责任,哄着半岁大的燕王刘旦睡觉,不得不令我这个养了只会吹捧自己诗书礼乐骑射样样精通的小遗的娘亲惭愧呀。
“堇姐姐来了,肯定是在兰兮小筑闷坏吧。”笙歌突然端着一碟烤羊肉串走进正殿,吓得我捂着扑通跳的心脏好一会儿。
只见笙歌,穿着一件与脸蛋上渗人的疤痕描的梅花瓣相称的梅花照雪襦裙,戴一支红梅玉簪,嘴角微微翘起,同九华殿的寡妇妆扮,有天壤之别。
我咬了一口烤羊肉串,还是笙歌当初在河西走廊亲手做的味道,又细细打量一番,瞧见她手腕上的金桂镯子,不禁想起死去的七叶追查到的关于金桂使者的情报。
金桂使者,直属于白羽门前门主夏策,行事神秘莫测,未有人见其真容,只知道是女儿身。江湖中,金桂使者出手杀的人,现场上皆会搁着一枝金桂。九华殿王月出自缢的那晚,花瓶也插了一朵金桂。
“武帝桃人是你做的?”我问道。
“不,笙歌只是偷了公主妆奁里那盒当年襄王所赠的绣花针。”笙歌道,眸光黯淡。
原来,王月出利用武帝桃人陷害陈阿娇之事的后续,即便没有刘珺和卫子夫的推波助澜,也早已在某人的算计之中。这某人,竟然是哥哥夏策。他到底有何目的?毕竟,王月出与哥哥无冤无仇。
笙歌望了一眼替刘闳擦拭嘴角的药渍的卫子夫,尔后垂下眼睑,轻声道:“门主与襄王做了一笔交易,襄王帮门主救出韩锦瑟,门主便助襄王铲除公主。”
又是交易!我千叮万嘱刘珺,莫背着我,与夏策有任何瓜葛,刘珺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他以为自己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就能使夏策的交易天秤倾向于对他有利的一方么?
“笙歌,这里是椒房殿,安分地呵护齐王,我没有异议。若是想掀起长安城的腥风血雨,那便是与我为敌。”我冷冷地道,多拿了几根烤羊肉串,寻卫子夫闲聊。
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得宫女禀报李美人求见。卫子夫将刘闳托付给笙歌后,便整整衣冠走出了十二曲梅兰竹菊绢纱屏风,接见李姬,而我尾随其后。
李姬这朵姑苏城里浸润的山茶花,三年未见,依旧气质优雅,更添一分生育了燕王刘旦后的妩媚。一袭水绿色蝉翼纱裙,包裹不住一对呼之欲出的玉桃,长发用白色缎带挽起,别一朵绿萼山茶。若是刘彻在,想必会生出剥了她的纱裙的冲动。
“李姬见过皇后娘娘。”李姬因身怀六甲,只需对卫子夫行平礼。
“若是来求本宫将燕王交给你的,本宫劝你安心养胎。”卫子夫瞟了李姬一眼,冷冷地道。
“皇后娘娘,燕王乃是我家主子的亲生骨肉,接他回昭阳殿有何不可。”碧婷这朵淡绿色的花,已是亭亭玉立。
“放肆!本宫与你家主子说话,哪有一个下人插嘴的份。来人,掌嘴!”卫子夫恼道。
卫皇后此令一出,候在殿门的两个太监连忙赶过来,一人将跪在地上的碧婷固定住,一人毫不留情地扇巴掌。霎时,殿内哭声凄厉。可怜那朵娇滴滴的绿花,嘴巴肿得像猪蹄,惨不忍睹。
“皇后娘娘,您当着本宫的面,掌本宫的婢女的嘴巴,就不担心本宫受了惊吓而龙胎不保么!”李姬怒道。
“李美人倒是提醒了本宫,怀孕前三个月不宜多动。来人,收拾好椒房殿的西侧殿,请李美人入住,直到陛下泰山封禅归来。”卫子夫笑道,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母仪天下的雷霆气势。
“金桂使者,别太得意,门主不会放过你的!”李姬怒道。
语罢,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卫子夫,她除了刚听到金桂使者时稍微的惊讶,尔后就收敛了情绪,换上温婉的笑容,显然不在意李姬揭穿她金桂使者的身份。
“门主?玉面蛇算什么门主。金桂使者的门主始终只有夏先生一个。”卫子夫冷嗤一声,摆一摆手,命太监送走李姬。
“卫子夫和笙歌是夏策的人,而李姬是平阳侯的人,刘彻的未央宫还真是卧虎藏龙呀。若有一天,你们告诉我,邢红蕉是刘德的人,我也不会震惊了。”我冷笑道。
忽然,殿外传来击掌三声,河间王刘德那抑制不住喜悦的笑声,随着他轻快的步伐,进入殿内,斗志昂扬。
“皇后娘娘,陛下在泰山行宫休息,突犯心疾,昏迷不醒,由邢良人衣不解带地照料。”刘德眉眼间满是悲痛,仿佛刚才的笑声与他无关。
“刘珺呢?”我抓着刘德的衣襟,质问道。
“摄政王趁陛下昏迷之际,意图行刺陛下,被本王当场抓获。”刘德甩开我的手,将小遗脖颈上挂着的青龙珠扔在地上。
我捡起青龙珠,小心地擦去灰尘,抱在怀里,恶狠狠地瞪着刘德,泪水在红红的眼眶里打转,却不允许自己落泪。
“平阳侯呢?他设计杀死了孔王后,又栽赃嫁祸给本宫和摄政王后,便是防止你独大,收纳了所有的儒生。”卫子夫起初听到刘彻昏迷不醒,瘫坐在地上,捂着脸不敢相信,过了许久,才恢复了冷静,走到刘德的跟前,冷冷地道。
“那个病秧子,一朝与夏先生换了皮囊,便觊觎帝位,也不看看这天下是刘家的,自不量力。本王不过是帮他换回了那个能被风吹倒的弱身子,就得到了长乐宫卫尉的令牌。”刘德笑道。
“我要见刘珺!”我泣道。
“摄政王后莫急,待泰山封禅之后,本王做了摄政王,辅佐太子殿下,会额外开恩,让你与那个乱臣贼子见上一面,再目送他下地狱。”刘德蓦然挑起我的下巴,眉眼间流露出垂涎之色。
我顿时大怒,一脚踢向刘德的下身,双手插入刘德的眼睛,可惜手脚缺乏锻炼,力道不够,尚未来得及逃脱,就被刘德捉住了手腕。
“放开本宫!本宫身负朱雀命格,岂容你这个奸险小人玷污。”我恼道,使劲地挣扎,却发现这个年过四十的大儒,明显是个练家子。
“摄政王后是不是忘了遗公子还在本王的手中?”刘德亲了一口我的脸颊,然后松开手,笑道。
“大不了一家人都死在你手中,化成厉鬼,找你报仇。”我竭力地擦去刘德亲吻留下的口水,几乎将脸颊磨出一层皮,再加上咸咸的眼泪,愈发地疼痛了。
“请摄政王善待三位皇子。”卫子夫拽着我,跪在地上,行了磕头大礼。
“金桂使者果然识时务。那劳烦卫太后多多劝解本王的夏王后,教她学习三从四德。本王事务繁忙,改日再来看望。”刘德哈哈大笑,出了椒房殿。
瞬间,数百个侍卫层层包围椒房殿,将我们软禁其中。那些侍卫,连一扇窗也不留给我们,任凭我砸着殿内的古董发泄情绪,也不吭声。椒房殿,成了只有昏昏暗暗的冷宫。
“好了,这幅龙凤仕女图,陛下还等着临摹呢,就别撕碎了。”卫子夫夺过龙凤仕女图,笑道。
“子夫,我演得怎么样?”我一扫刚才的悲愤神色,笑靥如花。
卫子夫吩咐笙歌取来药膏,先用帕子沾了清水,轻轻地擦我脸颊上磨破皮的地方,见我疼得缩回去,便按住我的手,继续清洗,然后敷上药膏,似乎忘记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瞧刘德那小人得志的嘴脸,我哪里演得不好了。”我扁扁嘴,恼道。
“襄王若是知晓堇姐姐只惦记着小遗的安危,不为他流泪,怕是要三天三夜不搭理堇姐姐了。”卫子夫打趣道。
我跺跺脚,就是不喜欢别人忽视我的演技。想起卫子夫是金桂使者这一点,又坐到软塌之上,别过脸去生闷气。哥哥真是好本事,连卫子夫也是他的人。
卫子夫心思玲珑,见我如此幼稚,轻笑一声,尔后坐在我的身旁,握着我的手,柔声道:“门主待子夫有养育之恩,不得不报。不过,子夫也有自己的原则,绝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害死王月出,还不算伤天害理。”我脱口而出,瞅着卫子夫眸光清冷,后悔自己说话不过脑子。王月出这个贱人,本就该死。
“子夫若是男儿身,也可以像青儿一样,上战场杀敌,护我汉家大好河山。可惜,天不遂人愿,纵然子夫精通百家之学,也只能被困在这金丝雀的笼子里。”卫子夫叹道,接着步入十二曲梅兰竹菊绢纱屏风内,去安抚三个受了惊的皇子。
卫子夫的不甘心,成长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也有过。凭什么女人这辈子要同老人小孩一样烙上弱者的印记,不能在名利场上畅快地翻云覆雨呢?我靠在软塌之上,打算小憩半晌,不愿再被这些无济于事的不甘心而烦恼。
反正,等清理了河间王刘德和平阳侯曹时的势力后,阿珺相公会牵着我和小遗,去河西走廊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我不过是只怕冷怕热的麻雀,撼不动这五千年来积淀下的男尊女卑。能够掌握住自己的幸福,已经很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