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近来,兰兮小筑,门庭若市。文武百官,亲自下了马车在小筑外排队,等候着拜见摄政王刘珺,送上一份体面的生辰礼物。
当然,刘珺喜好清静,一概不见客,时而同装病的刘彻在兰兮轩对弈,时而从兰兮轩的暗道前往宣室殿,商讨国家大事。
我本着这生辰礼物不收白不收的原则,央求秋夕姑姑替我换上雍容华贵的妆扮,接待所有宾客,皆奉上精致的茶点,嘘寒问暖,维持表面上的融洽。
不得不惊叹一句,刘彻这摄政王,也忒有威信了。秦穆公之爱女弄玉的翠玉箫,赵武灵王的镶金弓弩……嘿嘿,个个都是稀世珍宝,拿到黑市里卖,必定黄金万两。离开长安城前,还能收获亮闪闪的金子,不枉此行呀。
夜里,小遗将大臣所送的生辰礼物清单誊写一遍,而我负责清点入库。每次打开玉兰阁库房,我总是生出想抱着这些金银珠宝睡上一晚的冲动。当所有生辰衣物入库后,我吩咐秋夕姑姑带着小遗下去吃鱼翅羹,自己再依依不舍地多看几眼。
“娘子,这靴子怎么才完成一只,离白露仅剩下三天。”刘珺拎着一只四爪蟒龙纹貂皮靴,打断我与金银珠宝吻别的情景。
“待会儿熬夜做!”我狠狠地瞪了刘珺一眼,恼道。
别人家的夫君过生辰时,会体贴地说上一句,娘子就是最好的礼物。刘珺这只大灰狼,则是大开狼口呀,偏要我给他做一整套的秋装,墨色儒将头巾、冰蓝色祥云纹直裾、寒兰纹白狐披风、白玉腰带、四爪蟒龙纹貂皮靴、水蓝色袜子,一件都不许落下。呜呜,我可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却被自家的夫君逼成半个女红高手。
“娘子,矜持点,想要做的话,得悄悄告诉为夫。”刘珺咬一口我的耳垂,勾着戏谑的笑意。
该死的阿珺相公,故意曲解我的意思。我气得一个抬脚,欲撞上他的裤裆,最好造成几天不举。然而,这只大灰狼可是武将出身,单手捉住我的脚,脱了我的鞋袜,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我的脚底板。
“堇儿…错了…”我扶着墙壁,承受着一波又一波的痒痒,笑得飙出泪花。
“娘子大人,何错之有?”刘珺问道。
“三次,堇儿绝对不装晕。”我求饶道。多年的夫妻之道,我深知这只大灰狼对我认错没兴趣,只爱讨得床榻上的便宜。
“看来娘子大人还没有认识到错误。”刘珺故作叹息。
“阿珺相公,三次已是极限,明天堇儿要为王月出饯别。三次的姿势,由阿珺相公选择,堇儿不反悔。”我扁扁嘴,委屈兮兮。
刘珺终于松开我的脚,替我穿好鞋袜,打横抱起我,嘴角勾起邪魅的笑意:“娘子大人,为夫觉得怀中揽月、水乳交融、玉带缠腰不错。”
“你怎么不立刻不举呢!”我别过脸去,嘟囔道。
“哦,娘子是不是更喜欢绑手绑脚这种的?”刘珺那双寒潭眸子燃起炙热的火光。
突然,秋夕姑姑匆匆赶来,见到如此不雅观的画面,立即转过身子,咳嗽几声,道:“玉成求见。”
语罢,我窃喜,急忙从刘珺身上跳下来,躲在秋夕姑姑的后面,一对月牙眼弯成狡黠的笑意:“小妞,洗得香香的,等大爷办完了正经事,就来好好疼你。”
可是,刘珺那双寒潭眸子刮起暴雨雪,我就吓得拔腿狂奔。一路跑到招待宾客的建兰阁,才敢喘口气。
数年未见玉成了。当她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使劲地搓搓眼睛,以为是一朵蔫掉的迎春花。她梳的还是丫鬟发式,穿的仍是淡黄色衣衫,却恢复了初见时的恬静。哦不,是死气沉沉,明明是如花的年纪,却看起来比我苍老许多。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似歌舞坊里被生生折断翅膀的燕子,在并不寒凉的深夜里瑟瑟发抖。
“六年了,我们都在感叹岁月的无情,唯独堇姐姐越来越美丽。”玉成叹道。
“玉成,若是为你主子求情,就请回吧。本宫不妨告诉你,王月出会被驱逐出大汉边境,永生不能与至亲骨肉相见,就是本宫的杰作。”我冷冷地道。
我实在不解,为什么当初玉成不愿意跟着我混日子,跑进九华殿里做王月出的婢女。不过,我也懒得费神思考,这世上不喜欢我的人多着呢。
“玉成若说,想求堇姐姐,不要驱赶玉成离开长安,堇姐姐可会答应?”玉成的嘴角浮起凄婉的笑容。
“来人,送客。”我冷冷地道。
这一定是王月出的奸计。阿珺相公就一直调侃我,只将王月出驱逐出大汉边境,实在太心软。现实生活中,只会上演农夫与蛇的故事。
“堇姐姐,不要赶玉成走。玉成是趁主子喝了汤药睡下后才偷偷出宫的。”玉成跪在地上,抱着我的右脚,哭得梨花带雨。
“玉成,堇儿心善,本王可不吃这一套。”刘珺蓦然站在我的背后,一脚踢开玉成,将我揽在怀里。
“闳儿是玉成的孩儿!”玉成喊道,握着一只婴孩的缀有铃铛的足银脚镯子,哭得愈发地凄惨。
话音刚落,刘珺松开我,走到玉成跟前,抓住她的手腕,细细地探脉,冷冷地道:“确有早产后身子得不到调养落下的气血虚弱的病根子。”
“王月出身子弱,根本怀不上孩子,就贿赂太医,谎称喜脉,再借你的肚子,为她诞下皇子,对不对?”我质问道。
“那晚,陛下在九华殿喝醉了酒,又被主子下了鱼水欢,玉成反抗过,但是……”玉成泣不成声。
“所以,后来王月出多次炮制此法,你都从了。”我脱了披风,盖在玉成身上。
“主子说,只要玉成生下皇子,就将玉成赏赐给卫大哥做小妾。”玉成抹了眼泪,冷笑道。
“玉成,明天的饯别宴上,刘彻必定到来,你就如实相告,我自然保你留在长安。”我叹道。
玉成听后,向我磕头三下,连声道谢,尔后离去。
第二天的饯别宴,设在十里亭。十里亭经我出资扩建,已有成片的石榴树,恰逢秋季,硕果累累。
王月出一袭月白色广袖三绕曲裾,梳飞仙髻,配以薄鬓,簪飞星传恨珠钗,如九天玄女堕入凡尘。六年的岁月,为她增添了成熟的韵味,令这份仙气隐隐透着媚态。而长年的汤药浸泡,更是维持了一贯弱柳扶风的姿态,叫人怜惜。显然,她能够入主九华殿多年,盛宠不衰,凭借的便是这份恰到好处的楚楚动人。
“楼兰公主,本宫来迟了。”我笑道,见王月出的行礼,沾沾自喜,却被身边那个戴着黑色斗篷假扮侍卫的刘彻,撞了一下胳膊。
哼,如果不是看在刘彻送我几盆价值千金的寒兰的份上,我真不乐意带刘彻过来。太后王娡可是下了懿旨,长乐宫和未央宫皆不准为楼兰的月出公主送行。
不过,今日的装扮,是阿珺相公亲自伺候的,就不与刘彻这个钢铁直男计较。虽然我提出梳飞仙髻,阿珺相公无奈地叹气,但是阿珺相公的手艺不错,飞仙髻也可以梳得灵动,簪以桃花珠钗。这套藕荷色罗衫配百合裙,也是阿珺相公挑选的,穿起来像是未出阁的少女。
“没想到,公主离开长安时,堇姐姐会过来相送。”笙歌笑道,神色里满是未被后宫斗争腐蚀的真诚。
此话一出,刘彻就在使劲地憋笑,喃喃道:“天真!堇儿是特地过来炫耀九哥对她的百般宠爱的。这一身扮嫩草的装束,就是最好的证明。”
死刘彻,又暗地嘲讽我。我剜了刘彻一眼,转过身子便堆上虚伪的笑容,道:“月出可是本宫在西汉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可惜,阿珺相公忙着教小遗骑马射箭,不能见一见故人。”
哈哈,外人一听刘珺教三岁的小遗骑马射箭,便觉得是推脱之辞。但是,我的小遗,有我一半优良的基因,确实是跟着他爹亲的屁股后面,学习骑小毛驴和投壶。
“堇姐姐,月出解释了千百遍,襄王执意娶朱雀命格的堇姐姐为王后,又要稳住陛下的帝位,就只能放弃子嗣。月出倘若有错,也只是爱了不该爱的良人……”月出闭上流泪的双眸,轻声道。
月出不愧是白莲花的宗师,几句歪曲事实的言语,配上虚弱无力的嗓音,再加上似泣非泣的哭功,瞧得站在我身后的刘彻轻轻地颤动一下,拳头紧握。
“玉成,将你所知道的,全部抖出来。”我恼道。
“在河西走廊,主子与摄政王分开,遇上了还是右贤王的伊稚斜单于,并与伊稚斜共度春宵。主子怀上了伊稚斜的骨肉,却被伊稚斜劝说,设计勾引摄政王,让摄政王认了这腹中的孩子。后来,胎位不稳,更是将小产的罪名强加在摄政王身上,转而投入陛下的怀抱。”玉成道。
“胡说!玉成,月出自问待你亲如姐妹,你怎么忍心落井下石呢?”月出指着玉成,泣道,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亲如姐妹?既然亲如姐妹,主子为何逼迫玉成诞下闳儿,不请求陛下赐玉成一个名分呢?既然亲如姐妹,主子为何在玉成诞下闳儿后,任气血虚弱的玉成自生自灭呢?托主子的福,玉成苟延残喘,活不过这个冬天。”玉成冷笑道。
忽然,一向性情温和的月出扇了玉成一巴掌,尔后跪在玉成的面前,握着一只婴孩的缀有铃铛的足银脚镯子,泣道:“玉成,你可以诬陷月出,但不该牵扯到月出的孩儿闳儿。”月出提及闳儿,眼底闪过转瞬即逝的狠戾。
那只婴孩的缀有铃铛的足银脚镯子,正是昨晚玉成所珍而重之的,如今却落到月出的手中。玉成大惊失色,瘫坐在地,又是一番撕心裂肺的痛哭。
“玉成,如果你所说属实,那么这位楼兰的月出公主,按照大汉律法,当犒赏三军,贬为营妓。”刘彻摘了黑色斗篷,怒道。
“玉成…玉成所言…句句虚假。”玉成听到那只足银脚镯子在微风中荡漾起的叮铃声,心如死灰,终究不敢指证月出。
此刻,一队胡服装扮的商旅,拔出刀剑,招招指向刘彻。我藏在石榴树下,观察了商旅的身手,大致判定刘彻能够应付,便只发射毒针相助。说时迟那时快,美人救英雄的戏码上演,只见月出推开刘彻,替刘彻挡了背后的一剑。霎时间,月出如风中残蝶降落,鲜红的血点缀着月白色的衣裳,透出别样的凄美。
“陛下,是你吗?月出临死前,能见到陛下,此生足矣。来世,月出会祈求上天,先遇见陛下。”月出倒在刘彻的怀里,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用纤纤素手描绘刘彻的轮廓,眼带笑意。
“夏堇,你要伤害朕的王夫人,就冲朕出手!”刘彻抱着月出离开前,扔下一句天子之怒。
然后,当我拉着玉成的手,示意她先远离月出时,玉成已捡了一把剑,刺向自己的腹部。
“堇姐姐,知道玉成为什么抛弃你吗?因为堇姐姐斗不过那个贱人。”玉成口吐鲜血,大笑道。
“玉成,我会替你夺回闳儿的,你安息吧。”我抚摸上玉成的眼睛,叹道。
石榴树下埋红骨,十里亭中芳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