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来,兰兮小筑的桃树结了青涩的果实,乐坏了没见过世面的小遗。
刘珺摄政一月有余。
刘珺以北军于龙王庙作乱触犯龙王为由,将失责之罪归咎于中尉王温舒,推王温舒的头颅于城门前示众三天。王温舒性情暴虐,仗着圣宠,残杀无辜百姓,本就激起民怨,如今得到严惩,自然是大快人心。因此,中山靖王刘胜斩杀王温舒有功,被擢升为中尉,统领北军,纵使文武百官颇有微词,也不敢轻易上奏反驳。
至于平阳侯曹时这两宫卫尉,刘珺没有派心腹大臣于朝堂之上弹劾,只是在收到骠骑将军霍去病的书信后,提议用羽林军代替未央宫禁军,护卫武帝的安危。这也等同于变相削弱曹时的未央宫卫尉的权力。羽林军比较特殊,由战死沙场的将士的孤儿组成,皆忠心耿耿。文臣多疑,或许会反对此变动,但是稍有血性的武将,绝对支持。最后,曹时以主动辞去未央宫卫尉来表示抗议,刘珺当然应允。
自从武帝刘彻和皇长子刘珺患了天花之事传出,朝堂之上人心惶惶,党派之争加剧。以平阳侯兼长乐宫卫尉曹时和太后王娡为首的势力,常常派年迈的老臣子跪在宣室殿前,恳请武帝早日立王夫人的不到一岁的二皇子殿下刘闳为太子,保证大汉江山后继有人。
这河西走廊三年,刘彻的后宫又是满满的八卦。王夫人王月出代替卫少使卫子夫执掌凤印。而卫少使卫子夫将长公主刘梓君托付给太后王娡,便入了宣室殿侍奉刘彻,暂无出殿之日。被贬掖庭的李姬重新获得恩宠,肚子够争气,诞下了三皇子殿下刘旦,进封李美人。邢良人邢红蕉,年纪尚小,并无子嗣,倒是喜欢跑云光殿,黏着卫子夫,即便卫子夫降为少使,也没有间断。至于皇后陈阿娇,自请霸陵长门宫,已居住了数月。
不过,无论朝堂的风雨还是未央宫的暗斗,都无法引起我和小遗的兴趣。自家夫君终日不见人影,和河西走廊的生活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白天睁开眼,旁边的鸳鸯枕冰冷,仆人说刘珺寅时就起身上朝。晚上打瞌睡,煮好的虾仁阳春面热了一次又一次,等到子时都撑不住了。他现在呀,是当处理奏折和商讨国家大事的猗兰殿为家了,哪里记得我和小遗这对孤儿寡母。
当我埋怨了阿珺相公一千三百一十四下时,仆人禀报白神医白扁和秋夕姑姑一起归来了。想起秋夕姑姑做的雪媚娘,我的那对月牙眼终于焕发出神采,牵着小遗蹦蹦跳跳地回寒兰阁内候着。
“丫头,小遗几岁了?”白扁一见到小遗就突然冒出这句话,那白眉毛还挤成雪山。
“小遗三岁了,诗书礼乐骑射,样样精通,娘亲夸小遗是神婴。”小遗负着小胖手,仰起小脑袋,笑道。
这自恋的毛病,到底是谁乱教的,还诗书礼乐骑射样样精通。他在河西走廊,骑的是小毛驴,射的是小弹弓,读的是志怪神话,最爱做的便是跟着爹亲去月牙泉捉鱼虾蟹,或者跑集市追求漂亮的小妹妹,可谓不学无术。咳咳,也不能这么贬低儿子,主要是我和刘珺希望他拥有一段快乐的童年。
“丫头可知道,你三岁的时候,已参加了银河系常务会议,公然指责北朝干涉南国的国事。”白扁一阵唉声叹气,看向小遗时,满眼的惋惜,严重打击了小遗的自信心。
小遗最近因为缺少他爹亲的陪伴而不太开心。再加上白扁的叹息,小遗扯掉了戴在眼睛上的勾勒了一对金色灯笼鱼的帕子,哭得可伤心了,小嘴一直喊着爹亲,听得我都有点醋意了。
“紫眸!丫头呀,你生了一个宝贝。”白扁瞅到小遗的紫眸,那脸色立即阴云转晴,高兴得跳起来,再瞟了一眼小遗脖颈上的龙珠,更是张开了嘴巴,仿佛被定住了般。
“娘亲,欠扁老头是不是傻子呀?”小遗毕竟是三岁的孩童,这哭闹去得快,秋夕姑姑拿厨房里传来的红豆椰奶冻哄一哄,便眉开眼笑了。
“臭小子,不许无礼!”白扁暴跳如雷。
“这紫眸,可有什么名堂?”秋夕姑姑问道。
我和白扁相互对视一眼,连忙拽着秋夕姑姑的胳膊,撒娇道:“秋娘,好久没吃你做的雪媚娘了,可不可以带一些进宫呀?”
幸亏秋夕姑姑这个婆婆大度,知晓我故意转移话题,也没有恼,点点头就先下去忙了。
“紫眸在整个银河系都十分稀少。据说,亿万年前的白泽便是紫眸。”白扁对秋夕姑姑颇有防备心,待她消失在视线之中,才关了门窗,悄声道。
“龙珠呢?红玉让我寻的龙珠。小遗戴上后,不再出现褪梨花白鱼鳞的症状。”我问道。
“小遗的青龙珠是怎么得来的?青龙在亿万年前就灭绝了。一颗青龙珠的价值,相当于整个沧海国。”白扁捋捋胡须,皱眉道。
“从一个紫衣带着梨花酒香的美男子手中买过来的。”我答道,忆起那天买青龙珠的情景,隐约感觉不太对劲。
白扁沉思许久,原以为他理出一个所以然来,结果是猛然跳了话题,笑道:“丫头,医治好皇帝的天花,该拿多少赏赐?”
语罢,我和小遗的嘴角抽了抽,以致于小遗确信这个欠扁老头脑袋瓜不灵光。
半个时辰后,至未央宫的宣室殿。摄政王后这个名头响当当,一路上畅通无阻,碰上王夫人王月出的坐撵,不必下马车行礼,很符合我此刻爱在王月出面前嚣张的小心思。
天花,在古代,被称为死亡之病,传染性强,死亡率高,堪比现世的艾滋病。白扁说,小遗有青龙珠护体,大病不侵,我才敢带着小遗前去宣室殿的,给患了天花的皇长子刘据作伴。
宣室殿内,虽宫女太监众多,但透着说不出的阴冷。正殿里,卫子夫跪在床榻下,伺候着金丝楠木床上一大一小的天花病号喝汤药,憔悴的面容上始终挂着温柔的微笑。
这小的,便是皇长子刘据,被天花折磨得瘦巴巴的,残留几分温润气质。只见他乖乖地抱着汤药碗,一勺一勺地喝,动作优雅,教我这个一心想把小遗教成上位的男二号的娘亲好生羡慕。
再瞅瞅小遗那白白胖胖的团子,眼巴巴地望着我搁置在案几上的食盒,还用小肉手擦擦口水。我只想吐槽一句“慈父多败儿”呀,肯定是阿珺相公趁我不注意,才把小遗教成了小猪猪。
这大的,就是武帝刘彻,也是瘦骨嶙峋,天子之意气倒是不清减。同以前一样,喝汤药,要卫子夫的柔声哄劝,以及亲自喂他蜜饯。看到他这副死德性,我觉得儿子也是不错的,至少喝汤药一口闷。
“这小胖子果然是你亲生的,除了爱吃,就是爱睡吧。”刘彻戏谑道,特意用勺子一点点地挑起雪媚娘,眯着眼睛砸吧砸吧,馋得小遗想揭开勾勒了金色灯笼鱼的帕子。
“娘亲,这个丑八怪皇叔骂小遗是小猪猪。”小遗一阵小旋风般抱来镜台上的瑞兽铜镜,照着刘彻那张贱兮兮的脸,恼道。
蓦然,刘彻气急败坏,随手扔了汤药碗,砸向瑞兽铜镜,吓得小遗跟条八爪鱼般挂在我的身上。我想大怒,但是对上刘彻那张满脸的红疹,转而回应巧笑嫣然。刘彻皮相极好,自认为可比宋玉,见不得自己的丑样子,看出我笑里带的嘲讽,愈发恼怒。
“摄政王后高抬贵手,莫激怒了陛下,陛下需要静养。”卫子夫轻声道。
卫子夫还真是应了名字里又是子又是夫的贤淑。她穿着和宫女无异的简陋宫装,三千墨丝疏于打理,仅用红丝线挽起,姣好的容颜由于太过消瘦而失去昔日的美丽,但是一双水雾朦胧的杏眼,依旧溢出温婉的气质。
卫子夫提起摄政王后这个名号,我更是满肚子的怨气。刘珺当了摄政王,我和小遗要有多凄惨就有多凄惨。逛街买绸缎首饰少了搬运工,去东海楼狂吃一顿忘记带钱,集市里遇见小狗吓得拔腿就跑。呜呜,小遗现在都会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爹亲跟着娘”的歌谣了。
“刘彻,听着,一个月内,给我好起来。别想阿珺相公,为你卖一辈子的命。”我恼道。
“哼,爹亲只为娘亲和小遗卖命的!”小遗叉着小水桶腰,附和道。
“丫头,陛下没有患天花,你把本药王叫过来干嘛!本药王去一趟沧海国可要损失一颗龙珠!”白扁弯下身子替刘彻把脉,气得跳脚。
刘彻扫过我那对瞪大的月牙眼,径直下了床,活动一下筋骨,嘴角勾起贼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朕不过是采取白羽门门主的计策,借太医之口,将患的荨麻疹伪装成天花,就试出了平阳侯的野心。不,应该是白羽门玉面蛇兼死去的平阳侯的孪生弟弟。”
死刘彻,骗了天下人,就是为了清理朝堂上的乱臣贼子。他要铲除平阳侯曹时,干嘛拖我们一家三口下水。真是越思虑越生气,我只想将刘彻像揉面团一样,狠狠地揉搓。
“不过,陛下中了毒,也叫天花,名医通常称它为雪花毒。犯病的时候,浑身血液如被雪花冻伤,不停抽搐,类似寒冰症。不同的是,雪花毒又冷又痒,抓红了手臂,不仅不止痒,反而引起高烧。”白扁掰开刘彻的里衣,神色凝重。
凑近看,刘彻精壮的胸膛上,白色斑纹点点,犹如雪花。小遗还好奇地戳一戳,引起刘彻的一阵吃疼。刘彻故作轻松,整理好衣冠,丹凤眼扬起笑意,可惜额头冒出的黄豆大的冷汗出卖了他此刻忍受的剧痛。
“白神医,子夫求您救救陛下,大汉不可以没有陛下……”卫子夫哀求道,哭得梨花带雨,不住地磕头。
“雪花毒,来自本药王的故乡惜雪国。”白扁道,捉住我的手,替我探了一下脉搏,没有预兆地嚎啕大哭:“丫头,你是疯啦!妄想将紫姬圣泉生成朱雀神火,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夏国人会哭死的……”
“雪花毒如何解?”我抚了抚额头,决定让小遗离白扁远远的,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哭闹成什么样子。
“你不安慰本药王,本药王不告诉你。”白扁一屁股坐在地上,别过脸去。
“夏国大祭司这么做,也是走投无路。她舍不得念奴。”我叹道。
关于夏国大祭司的记忆,我还没找回。但是,夏国大祭司毕竟就是我。她所做的一切,必定是为了夏国。这种与记忆无关的使命感,大概就是夏国人的民族精神吧。
“丫头就是现成的解药。紫姬圣泉与朱雀神火的共存体,都不需要分别采集紫姬圣泉和朱雀神火的血液了,一步到位。每日子时,喝丫头新榨的血三两三钱,不出一个月,雪花毒必定解除。”白扁提起他在行的医术,就眉飞色舞。
“知道夏国大祭司想将紫姬圣泉生成朱雀神火的不多吧?”我喃喃道,心中已有了猜测。
刘彻中的雪花毒,其实是冲着我来的,不,或者说,是逼迫我们一家三口重返长安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