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宣室殿外的梧桐树,绿叶成阴,如翠色伞盖。
白扁诊断出刘彻不是患天花,而是中了天花毒即雪花毒后,偷了食盒里剩下的雪媚娘,拔腿就跑,留了句“返回沧海国”的隔空传音。这个欠扁老头,我还没询问为什么红玉没有回来,他就不见踪影了。
既然我的血能解雪花毒,我索性派侍卫去兰兮小筑通知一声,打算拉着小遗入住宣室殿。哼,反正阿珺相公整天泡在猗兰殿批阅奏折,哪里记得我和小遗这对孤儿寡母呀。
卫子夫见刘彻日日喝了我的鲜血,胸膛上的雪花斑点消失了大半,便放宽了心,请求刘彻准许,白天返回云光殿照顾长公主刘梓君,夜里来到宣室殿伺候刘彻汤药。刘彻欣然应允,并写了一道亲笔圣旨,卫子夫侍疾有功,恢复其夫人头衔,归还凤印,赐住椒房殿。
呵呵,我死缠烂打,也套不出刘彻这个钢铁直男的想法,刘彻给予卫子夫的荣宠,与皇后无异,为什么不干脆点以皇后陈阿娇无子嗣为由废后,接着立卫子夫为后呢?
说起榨血,我就是一肚子的怨气。在没有手机的古代,漫漫长夜,当然是早些爬上床,给小遗讲几个睡前故事,听小遗唱一段“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爹亲跟着娘”的歌谣,打打哈欠就入睡。因此,子时可是熟睡状态。
刘彻这个直男癌晚期患者,每到子时,就凑到我的耳朵边大喊,吓得我惊醒,然后就见他把玩着一只匕首,割破我的手腕,毫不懂怜香惜玉地放出我的血。满满当当的一大海碗呀,心疼得我眼泪哗啦啦地流。那一大海碗血,再由卫子夫称出三两三钱,倒入刘彻专用的翡翠药碗,用温水热一下碗身,才喂到刘彻的嘴里。
最令我气得牙牙痒的是,刘彻居然敢嫌弃我的血难喝。每次服用完我的血,他就捂着肚子假装干呕。那浮夸的演技看得我这种扮胃痛的高手,一对月牙眼能飞出刀子。偏偏,圣母玛利亚卫子夫,柔荑素手轻轻拍在刘彻的背部,哄得刘彻那双丹凤眼眯起,愈发地贱兮兮。
算了,不提那个被卫子夫宠坏的刘彻,先说说将小遗培养成温润如玉的男二号的使命。小住宣室殿半个月,我给小遗订了规矩,每天至少要陪伴皇长子刘据四个时辰,学习刘据的优雅举止,否则没有海鲜吃。
起初,午睡起来,路过东侧殿,瞟到小遗的背影。刘据正在认真写字,而刘据对面的那胖团子,趴在书案上,小手握着毛笔,看得我深感欣慰,小遗的屁股终于坐得住了,便悄悄离去,莫去打扰宝贝儿子。
直到我今日因贪食了几口西域进贡的奶茶而无法午睡,一时心血来潮,填写了一首琴曲,决定弹给小遗听,却发现这臭小子真的一肚子坏水。原来,坐在刘据对面的胖团子,是卫子夫亲自为刘据挑选的小太监。至于小遗的下落,在我逐渐熟练的哭功之下,乖巧懂事的刘据和盘托出。
初夏的正午,阳光有些毒辣。我拿起小遗的弹弓,慢悠悠地走到殿外的梧桐树下,瞥见茂密的梧桐叶之中的梨花白云清缎子,与隐在暗处保护我和小遗的安全的甲子对视一眼,嘴角噙着狡黠的笑意。
“小遗,娘亲数三下,你不立刻滚到娘亲的面前,娘亲就去请阿离过来,教你诗书礼乐骑射。”我拔了珠钗,将圆润的珍珠一颗颗地抠下来。
这个臭小子,简直是人嫌狗烦。我和阿珺相公,想到自己的童年过得乏味,皆是读书写字,便纵容他多些戏耍。结果,他爬到高达二十米的梧桐树上,晒得黝黑不说,完全没有考虑到我那颗又恼怒又担忧的心脏的承受能力。
“娘亲别吵,小遗在掏鸟蛋,晚上可以做虾仁蛋羹吃。”小遗那不耐烦的情绪,透过层层梧桐叶传下来,挤掉我那颗脆弱的小心脏里的担忧,只落得恼怒。
于是,我抓了七颗珍珠,一颗一颗地连续发射,颗颗打在小遗的屁股上,疼得他抱着屁股倏地一声滑下。落地时,他的小脑袋朝后仰,差点磕到石头,所幸甲子及时出手,足尖轻点,旋转一圈,便将小遗安全地放置在草地上。
“河东狮要谋杀亲生儿子啦!”小遗这个机灵鬼,小脚一着地,便箭一般地往猗兰殿逃跑,还扯着嗓子吼。
河东狮的故事,经过我的润色,是用来教导小遗,莫学陈季常这种将妻子逼成妒妇的窝囊废。然而,小遗就只记住了柳月娥的彪悍,还问我为什么陈季常不喜欢扮作兔仙的平安郡主。儿子呀,你确定是我亲生的么?
追了小遗半炷香的功夫,累得满头大汗,至猗兰殿的红枫林。这一树树的碧绿,稀疏平常,并不能吸引我的停留。可碧绿深处,隐约现出的一抹倩影,就足以令我思绪翩飞。
当李倾城执着食盒盈盈向我行礼之际,我的脸颊上立即挂起面对情敌的浅笑。李倾城又穿着一袭兰烟云裳,慵懒的坠马髻上斜插着一支芍药含春金步摇,摘下面纱时,驻守红枫林的侍卫皆失了心神,连李倾城身边的婢女黄莺也托着下巴欣赏。
“娘亲,这个姐姐像天上的月神一样美,小遗长大以后要娶她。”小遗突然窜出来。
“咦,据说遗公子天生眼疾,怎么也看得到我家主子的天人之姿。”黄莺笑道。
“眼疾分很多种,视力薄弱,不能见光,也算其中之一。”我冷冷地道,将小遗拽到身后。
“莺儿打小跟着倾城,亲如姐妹,难免养成了些脾气,让摄政王后见笑了。”李倾城福了福身子,莞尔一笑,枫树林一阵躁动。
“李姑娘,莫说本宫没有提醒你,这未央宫可不适合有了婚约的美人。不过,若是李姑娘想进宣室殿侍疾,本宫乐意引荐。”我笑道。李倾城手中的那只碍眼的食盒,实在令我忍不住打翻了醋坛子。
“妒妇!”黄莺恼道。
“莺儿,不得无礼!”李倾城道,喝退了黄莺,继续道:“摄政王后误会了,倾城见子长这半个月,经常被召进猗兰殿,担忧他忙着国事时忘记用膳,便做了一些芍药糕送过来,垫一垫肚子也好。”
“我家主子做的芍药糕,深受文人雅士的追捧,不是有几个臭铜钱就能买到的。襄王以前要给我家主子吹一首箫曲,看我家主子的心情,才能换来三块。吃多了,怕襄王吃不下饭。”黄莺笑道。
“莺儿,住口,我是怎么教你的,人前不嚼舌根子。”李倾城恼道。
这主仆一唱一和,分明是有心激怒我。
阿离忙碌起来是否忘记用膳,我并不知。但是,阿珺相公有这个坏习惯。在河西走廊,他和小遗去月牙泉捉鱼,一捉就是一个上午。每到午膳时分,我都牵着驮了食盒的毛驴,和他们一起野餐的。
还有黄莺的话,字字带着那卡在喉咙里的刺,想吐也吐不出来。我知晓,我和阿珺相公都有过往,应该互相包容。可是,阿离与阿珺相公不相上下,而我与李倾城是云泥之别,让我如何不计较。而且,关于Dash的回忆,藏着太多的伤痛,我不愿意靠近。但是,李倾城对于刘珺的过去来说,是从乌云里漏进去的一点光明,又如何抹去。
“爹亲不喜欢吃芍药糕。爹亲只爱吃娘亲煮的虾仁阳春面。”小遗似乎察觉到我的失落,小胖手贴近我的掌心,笑道。
语罢,黄莺的脸色顿时染上难堪的青色。而李倾城的嘴角浮起凄婉的笑容,不过,这笑容又快速地变小,化成一弯高贵冷傲的寒月。
李倾城和黄莺离开后,我倚靠在枫树下,望着天空,神色淡漠。对于名利,我可以激发出莫大的热情去追逐。可是,至于感情,我不擅长争抢,也不屑于争抢。如果李倾城主动与我开战,我可能还没到一败涂地的结局就逃跑了。逃,是我在爱情中一直都改不掉的弱点。
“摄政王后,可见过城儿?”司马迁一身淡紫色白底紫嫣花纹袖袍,紫玉簪束发,嘴角仍然含着温润的笑,却令我产生疏离感。
其实,生疏的何止是这如沐春风的笑,还有称呼的转变。以前,他喊我堇姑娘,总是引起刘珺的皱眉。如今,他唤我摄政王后。至于李倾城,他竟然放弃了夏儿和堇儿的昵称,唤她为城儿。撮合李倾城和阿离,曾经是我的热切盼望。但是,我的心脏似乎生出轻微的疼,可是那个爱了阿离一万年的夏国大祭司在作祟?
“阿离,她不是大祭司。”我轻声道,算是替过去的自己不甘心。
“摄政王后,子长打算退出梨花轩。”司马迁笑道,没有为我的话产生一丁点的失神。
“阿离,堇儿在此祝你与紫嫣姑娘白头偕老,此生无悔。”我笑道,低头瞟到司马迁袖袍上刺眼的紫嫣花,眼角滑落出清泪,这泪大概是为了夏国大祭司所流。
“子长谢过大祭司的祝福。”司马迁笑道。这笑,不似往日的风轻云淡,而是胜却无数人间的春水,甜过钱塘湖边柳大娘的红糖豆花。
司马迁离去后,我不禁苦笑。夏国的大祭司,你看到没,你爱了一万年的阿离,从头到尾都没有爱过你,他爱的是紫嫣姑娘。就像Dash,口口声声说爱着Jessica, 到头来陪伴Dash的却是Simone。以后,不要再对紫离公子存着惦念了。堇儿的那颗小心脏,只愿为阿珺相公而疼痛。
蓦然,三声击掌响彻枫树林,我转过身子,瞧见刘珺那双寒潭眸子冷过南极的千年玄冰。
“摄政王后听到司马郎中的决绝,是不是感到心碎?”刘珺冷笑道。
“爹亲,娘亲教小遗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爹亲跟着娘……”小遗嚷嚷不停。
“甲子,先带小遗去猗兰殿。”刘珺冷冷地道,将小遗扔给甲子。
甲子领命,任由小遗在他身上无赖地掐咬踢蹬,风一般地走开。
“那摄政王看到司马郎中与李倾城的你侬我侬,是不是感到心碎?”我冷笑道。
“堇儿,本王没有吃芍药糕,你也不许喝梨花酒。”刘珺叹道,走上前将我揽入怀里。
“不许碰我!拿开你为李倾城吹箫的脏手!”我恼道,对刘珺的胸膛一阵捶打。
“哦,娘子在吃醋?”刘珺吃了一口我唇上的胭脂,嘴角勾起邪魅的笑。
“那阿珺相公是不是也在吃夏国大祭司的醋?她爱了阿离一万年。”我恼道,偏要拉他一起吃醋。
“为夫以后只为娘子吹箫。”刘珺那双寒潭眸子好像升起炙热的火光。
“那阿珺相公先吹一首《娘子大人》吧。”我笑道。哈哈,《娘子大人》当然是瞎编的。
“遵命,娘子大人。”刘珺突然将我扑倒在地,寒潭眸子释放出狼光。
“阿珺相公,不要吹箫…”我意识到他所指的吹箫是那个难以启齿的姿势,吓得假哭起来。
“娘子大人,为夫不好好吹几首,小遗又该唱没有爹亲的歌谣了。”这个记仇的刘珺,粗糙的指腹探入我的衣襟摩挲。
结果,碧色枫林,小径红稀,溪流潺潺,绕梁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