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朵朵色彩斑斓的竹骨绸伞蘸水盛开,撑起帝都长安不同于别处的明艳。
东海楼的红月湾厢房,以镶嵌了波浪纹的紫罗兰色琉璃为地,金黄色的银杏叶串起帘幔和着微风飘舞,轩窗皆是月牙状的茜纱,扑鼻尽是淡淡的惜雪香。
东海楼的掌柜推荐红月湾厢房时,我本就感觉到熟悉。直到小遗嚷嚷着去红月湾厢房看看,我才发现这里的摆设同梦境中的相似,大概是我作为夏国大祭司的闺房。
“小二,焚上寒兰香吧。”我实在不喜这惜雪香,捂着胸口莫名的疼痛,轻声道。
这惜雪香,明明是阿离酿的梨花酒的味道,可我生出说不上来的窒息感。或许,与闻到惜雪花的香气想起朝阳溶雪的凄美有关吧。这女人嘛,但凡沾染点艺术气息,爱犯多愁善感的毛病。
语罢,刘珺为我剥去香辣蟹的手明显地一顿,眉头轻蹙,紧抿薄唇,用银筷子剔了蟹肉和蟹黄到我的酱油碟子里,见我乖乖地喝了几勺暖胃的淮山排骨汤,才允许我吃蟹肉和蟹黄。
“阿珺相公,我们说好了,恩爱两不遗。”我剥好一只白灼虾,蘸了酱油,递到刘珺的嘴边,笑道。
我没有解释为什么焚寒兰香。依照阿珺相公爱藏心事的性子,我越解释,他反而越认为我放不下过去。其实,我不记得过去,也在逃避过去。因为红玉说夏国大祭司对南国紫离公子的爱,远超过Jessica对Dash。
“娘亲,小遗也要吃虾虾。”小遗闪烁着水汪汪的紫眸,奶声奶气。
我夹了一块白灼虾到小遗的碗里,见他那双与刘珺相似的紫眸,仍盯着刘珺细细嚼着虾肉的动作,不禁失笑,捏了一下小遗的脸颊,笑道:“别想了,娘亲只给你爹亲剥虾的。”
小遗听后,扁扁嘴,抱着碗里的白灼虾,走到刘珺的跟前,一副不给剥虾就掉金豆子的委屈模样。刘珺轻笑一声,将小遗抱到大腿上,剥了白灼虾,在白开水里漂去盐味,再用银筷子剁成小块喂给小遗吃。
看到小遗那咬得津津有味的得瑟样,我想起了每天都要说上一遍的那句“慈父多败儿”。可惜,吃完这餐东海楼的早膳,刘珺就要忙得不见人影了。摄政王这份抛妻弃子的苦差事,为何有那么多想不开的人争得头破血流呢?
说起想不开的人,甲子那团黑影闪过,汇报平阳侯曹时领了一百位长乐宫禁军包围整个东海楼。话音刚落,常被我感叹天才神婴的小遗立刻戴上勾勒了两只金色灯笼鱼的帕子,安静地喝着我舀给刘珺的鱼汤。
忽然,七八个禁军侍卫破门而入,仗着长剑在手,翻箱倒柜,撕破银杏叶帘幔,戳烂月牙状的茜纱,装作在查找什么物品,却故意加大嘈杂之音,搅得我们搁下了碗筷。
“太后抱怨长信殿新来的小宫女手脚不干净,偷了她心爱的锦瑟花玉簪,本候奉命查到那个胆大的小宫女逃到东海楼了。未意料到打扰了襄王,真是对不住。”曹时一身尚未换下来的捻金白袍,气质儒雅,态度恭敬。
“曹卫尉辛苦了。还没用早膳吧?不如陪摄政王用一会儿早膳,顺便禀报一下朝堂的近况。你也知道,摄政王离开长安三年,很多事都不清楚,若闹了笑话,蒙羞的将是整个大汉的体统。”我努力模仿着太后王娡的端庄,一对狡黠的月牙眼却暴露了本性。
“三年前,襄王决定归隐,解散了兰兮小筑大部分的下人。这小宫女,便是其中之一。”曹时掀了衣摆,坐在空着的圆木凳上,与刘珺面对面。
“曹卫尉,本王如今是摄政王,莫失了尊卑。”刘珺冷冷地道。
“摄政王教训的是。本候一边替太后捉拿偷锦瑟花玉簪的小宫女,一边忙着龙王庙祈福之事,才一时糊涂。”曹时起身作揖道,眼底掠过狠戾之色。
曹时不提及龙王庙祈福,我倒是差点忘记今早吩咐各大商铺围堵城门口、拖延住北军救援之事。算时间,北军已经顺利进城吧。不过,托着下巴,瞧刘珺那不紧不慢的剥香辣蟹的优雅举动,我也放宽了心思和小遗抢刘珺剥好的蟹肉和蟹黄。
果然,这一口蟹黄刚到嘴边,就被一双瞪得圆溜溜的葡萄大眼给捉到了。耳畔听得叮铃铃的响声,抬眼便看到一张气得鼓鼓的小脸蛋,还有一袭樱红色挑金鱼纹曲裾。
“胜哥哥,堇姐姐在祭司姐姐的闺房里吃东西,没教养!”念奴叉着小蛮腰,恼道。
“九哥,本王顾不上陪念奴起床,一大清早就去龙王庙铲除冒犯龙王的北军,你们一家三口在这里享用早膳,太不厚道了。”刘胜一身红衣,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扔了白布包裹的头颅到平阳侯脚下,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曹时揭了白布,发现这头颅正是暴虐成性的中尉王温舒,猛然一阵咳嗽,喝了几口热茶才恢复平静,保持原有的儒雅风度,袖子里的手指却握紧了拳头,隐忍着刘胜杀了他的同党中尉王温舒的怒气。
“夏念奴,给我听好着,我就是夏国大祭司。再敢撺掇阿胜欺负我,就把你……”我接收到刘胜那妖孽扫过来的杀气,连忙住口,抱着刘珺的胳膊躲一躲。
念奴忽然哇哇大哭,活像我欺负了她似的。刘胜越哄她,她还特意对着我哭得越大声。这般无理取闹的脾气,到底是哪个把她宠坏的!无奈之余,我剥了一只白灼虾,塞到她的嘴巴里,她砸吧几下,立刻两眼亮晶晶的,不记得哭泣了。
“哼,娘亲说过,只剥虾给爹亲的,娘亲是个大骗子。”小遗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表示生气,发觉小手拍疼了,便伸到刘珺嘴边,要求刘珺吹气。
“妹妹的确是个大骗子。”一声清冷之音蓦然飘入红月湾厢房。
我叹了一口气,这早膳注定不能吃得舒心了。再抬头时,眼底满是震惊,还有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担忧。哥哥夏策,那脸上的苍白,胜过身上的白衣,眉心一点朱砂黯淡无光,仿佛久病缠身,配上克制不住的咳嗽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平阳侯曹时的病气过给了他。
曹时的病气?等一等,哥哥的皮囊可是九维,别说一般的伤寒,就是感染艾滋病病毒,也不会出事。于是,我的担忧彻底消失,继续看哥哥演戏。
“门主身子不爽利,就不要出门了,英年早逝可就不好了。”曹时笑道,一改刚才被中尉王温舒的头颅气得不能发作的窝囊劲儿,甚是春风得意。
看来,甲子所打探的江湖传言,白羽门一年前遭遇门变,金桂使者失踪,门主病危,所有事务由玉面蛇把持,不是虚传。
“就不打搅摄政王后与兄长的叙旧了。本候还要去宣室殿一趟,看看陛下和大皇子殿下患的天花是否有所缓解。”曹时依旧是句句毒如蛇蝎。
“郭解,拿本王的玉牌给曹卫尉进未央宫。”刘珺瞟了一眼门口,冷冷地道。
尔后,门口闪现一道人影,正是郭解,后边还跟着几个将大刀扛在肩膀上的农夫,皆是浸染了一身鲜血,看得曹时大惊失色。
“未央宫禁军杀了一半,剩下一半,投降的暂时留下,其余的发配边疆,费了些时辰,还请主公见谅。”郭解躬身道,这抬起眼角仰望刘珺的神情,简直就是第二个丙夜。
“刘珺,你莫欺人太甚!”曹时大怒,拔了佩剑,指向刘珺。
“曹卫尉,本王若是你,就会第一时间回侯府,看一看是否无家可归。”刘珺冷笑道。
霎时,我被热辣辣的胡椒墨鱼汤呛得飙出眼泪。昨日晚膳,我提议唆使平阳公主放一把大火烧了平阳侯府,杀一杀曹时的锐气,他沉默了半天,道出一句“强盗行为”,气得我绝食。咳咳,刘珺做的红豆椰奶冻夜宵不算绝食。这姓刘的,是不是个个都爱口是心非呀!
曹时和王娡还真是有夫妻相,震怒不到半晌,又变成风度翩翩的儒生。“襄王,本候奉陪到底,一定让你后悔回到长安城。”曹时拂袖而去的笑容,如同狰狞的鬼魅,吓得我不争气地和小遗争夺刘珺的怀抱。
曹时走后,红月湾厢房的气氛也轻松下来。哥哥夏策倒是过分安静,除了咳嗽就是看戏,却没有告辞之意。
“九公子包了整个东海楼,犒赏大家,带属下先好好歇着吧。”刘珺笑道。
郭解领命后,我才反应过来,重重地拍一下桌子,疼得蹦蹦跳跳,恼道:“刘珺,郭解都叛变了,本公子可没闲钱养白眼狼!”
小遗点点头,吞了一口龙虾,吐词不清:“娘亲的确没钱,昨晚趁着爹亲睡着,偷偷地数金元宝,数到一百个就没了。”
“小遗!你再告娘亲的状,娘亲就立刻给你请老师教诗书礼乐骑射。”我吼道,为自己保不住的金元宝默默地在心底哀悼。这臭小子,绝对不是我亲生的。
“爹亲,娘亲好凶呀。”小遗竟然将丁四娘教我的扮柔弱的技巧学得像模像样,那团胖乎乎的身子抖一抖,生怕刘珺不知道他在假哭。
“嗯嗯,堇姐姐好凶呀。”念奴吧唧着刘胜剔除了鱼刺的烤鱼肉,附和道。
我欲哭无泪,索性邀请夏策出了红月湾厢房,进一步说话,不去受自己儿子和妹妹的闲气。临走前,我递给刘珺一个安心的眼色,示意他照顾小遗。
夏策吩咐掌柜带我们去了另一间叫思华年厢房。里边的陈设同锦瑟园的书房无异,一台锦瑟,一张镌刻了锦瑟花的书案,一只缺了把手的冰裂陶瓷杯。
“哥哥放纵玉面蛇扰乱朝纲,到底有何目的?”我质问道。
“哥哥还以为妹妹会先问为什么要建东海楼呢?”夏策往缺了把手的冰裂陶瓷杯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水,不等茶水的温度冷一点,就双手握住,烫出刺目的红印。
“哥哥不是夏国人,自然不必遵守夏国这不得仿造东海楼的法规。”我恼道,想夺过缺了把手的冰裂陶瓷杯,却因对上夏策那憔悴的脸色而迟疑。
“所以哥哥将这东海楼卖给了夏儿。”夏策笑道,眸光聚集起的冷意,皆是来自十八层地狱。
我大吃一惊。据欠扁老头所述,李倾城可是顶着夏国大祭司的那张倾国倾城之貌。夏策此举,分明是陷害我触犯夏国法律。莫非,他已知晓我才是真正的夏国大祭司?
“哥哥,堇儿觉得,夏国大祭司从没有抛弃过你。”我轻声道。先示弱吧,夏策若是报复在阿珺相公身上,给阿珺相公摄政之时使使绊子,我会心疼的。
突然,夏策情绪激动,触发猛烈的咳嗽,身子如暮春的飘絮般残败,令我不忍直视。
“交出瑟瑟,否则这大汉江山易主。”夏策扔下一句话,径直离开。
我望着他茕茕独立的背影,忆起他坐在东海楼的阶梯上、给还在鲛人卵里的我、讲述一千零一个童话的快乐时光,嘴角泛起凄婉的笑容。到底是什么时候,兄妹成仇了。
哥哥,你可知道,夏国大祭司使了诡计逐你出夏国,只是想保你一世平安。因为在白泽琴音之中,看到了你走向毁灭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