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的七月,比长安城热上几箩筐的蝉鸣。
阿珺相公知晓我怕热,又担忧屋内摆放冰块容易着凉,便从红豆钱庄拨了钱,买下天平山的一处古宅,用作避暑。我心疼红豆钱庄又被大灰狼吞掉之余,更气恼阿珺相公邀请了一群无关人等上山消暑。
念奴一路躺在阿胜的臂弯里。她依旧是一到夏天就嗜睡,边嚷嚷着捉萤火虫边打哈欠,每每醒来碰上白天,便眼泪汪汪,非要秋夕姑姑做雪媚娘才止住哭声。她最近缠秋夕姑姑很紧,一口一个软软糯糯的秋娘,占有欲极强的阿胜自然是脸色不豫。相反,与阿胜不对盘的红玉,就频频冷笑,挑衅味十足。
那个上辈子就和我结仇的刘彻,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怀胎八月的卫子夫,霸占了我在集市看上的刻有金桂花纹的马车,还一脸贱兮兮地与我争论,金桂有助于卫子夫诞下皇长子。
说起卫夫人卫子夫,荣宠极盛,代陈皇后陈阿娇执掌凤印的当天,刘彻在朝堂上封班师回朝的卫青为大将军,授予虎符,擢卫青的外甥霍去病为骠骑将军,领未央宫羽林军。
不过,我更好奇的是,阿离和李倾城那一对。李倾城似乎想通了,不再痴恋着阿珺相公,解散了嫣红馆的歌舞姬女,改为思夏居。听说阿离家中原配去年便过世了,李倾城最近与阿离公开订亲,甘愿做阿离的继室,一时间惹得长安城的万千少年日日借酒消愁。
到了古宅,夏日的热气已全部被阻隔在山下,听得泉水叮咚,果然神清气爽。要是再来一碟雪媚娘,我就想赖着阿珺相公讲讲书生和狐妖的故事,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可惜,秋夕姑姑傍晚才会上山。因为我怀有小遗十一月,刘珺打算亲自接生小遗,便与秋夕姑姑分工,秋夕姑姑花重金跟着稳婆学习接生,而刘珺向精通女科的大夫讨教经验。
“吃了十一颗糖莲子,晚上又要哭诉腰上的赘肉了。”刘珺夺过我的糖莲子,笑道。
“阿珺相公,我再吃一颗。”我扑向刘珺,舌头刚舔上糖衣,就感觉小腹一阵剧痛,眼泪簌簌。
“红玉,快去接秋娘过来!”刘珺见我的下身流出透明的液体,知晓是羊水破了,脱了披风将我裹住,打横抱起我,飞速地跑进古宅里待产的屋子。
他吩咐婢女关上所有的门窗和烧热水后,就将我安置在垫了软厚毡的暖玉卧交椅,接着搬来一只圆木凳,握着我的手,眉头蹙蹙。
古人愚昧,认为女人的葵水和生产皆是血光之灾。临产前,不仅见不到夫君,还会被驱逐出家,远去郊外的草棚生孩子。阿珺相公答应我会一直陪着待产,令我开心得处处炫耀。
“阿珺相公,痛……”我抓着刘珺的手,盖在圆滚滚的肚子上,痛得直冒冷汗。这生产的疼痛,怎么和平时来葵水一样难受,还不许翻来覆去。
“堇儿乖,不要说话,留着力气生小遗。”刘珺柔声道,用拧干的热毛巾替我擦额头的冷汗。
大约痛了半个时辰,我正哭喊着“不生了”,秋夕姑姑已经赶过来,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婢女准备临盆清单:好醋,白米,煎药炉,铫子,煮粥沙瓶,滤药帛,醋炭盆,小石,汤瓶,软硬炭,干柴茅,暖水釜,洗儿肥皂,头发,断脐线及剪刀,灯笼,火把,缴巾,油烛,发烛,灯心。
煎药炉、铫子、滤药帛是防备难产时的急用;灯笼、火把、油烛、灯心为产房照明所用……呜呜,我和阿珺相公背了几个晚上,到最后还是乱成一锅粥,幸好有秋夕姑姑。
生小遗的记忆,不太清晰,只感觉到下身疼痛,掐着阿珺相公的胳膊在喊,偶尔疲惫得合上双眼,就被秋夕姑姑骂得狗血淋头,尔后嘴角吃了咸咸的泪滴,直到哇地一声哭啼,我终于松懈下来,寻了阿珺相公暖暖的怀抱睡觉。
待我苏醒后,已是第二天的黄昏,浑身疲乏,想撑起胳膊爬下床,却差点撞到床头,惊动了守在床边的刘珺。我庆幸自己尚存抬手的力气,学着在桃花坞看到的恩客调戏小倌倌的手势,从刘珺的额头一路滑到下巴。触碰他眼底的青影时,打着圈圈摩挲。
刘珺习惯了我的无耻,将我揽在怀里,掖好被角,便摇了摇茶几上的铃铛。铃铛声清脆,让我想起了刘珺曾经作为摇铃大夫在边关行医半年的故事,便夺过铃铛摇一摇,见到一群婢女鱼贯而入后,连忙放下铃铛,安静地合上双眼,摆起当家主母的姿态。
兰兮小筑那帮家奴,上到管事姑姑,下到扫地小厮,竟没有一个畏惧我作为堇王后的威严。平时在阿珺相公面前打我的小报告,可谓殚精竭虑呀,连我踢了几下竹子也牢记于心。到了他们自己犯错,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哀求我扛下,大有我不答应就撞豆腐的气势。
如今,到了姑苏,请的皆是新仆人,趁他们没摸透我的性情,自然要打造好贤妻良母的形象。然而,他们也太规矩了,居然没有人好奇地望一望放下的淡紫色云暖帐子。有的支起轩窗,放下轻纱,在轩窗旁摆了两盆寒兰;有的搬来暖炉,搁在通风口处,扇去烟气,放一烧着茉莉花茶的铜壶,调节屋内的空气……
说起贤妻良母,我摸摸肚子,终于念叨到小遗。最后一次梦见小遗,小遗说他想喝娘亲酿的梨花酒,那温润的眉眼看得我甚是欣慰,不枉我在梦中多次殷勤的纠正。咳咳,谈不上纠正,就一点点叮嘱,切莫学他爹亲那副冷死人不偿命的冰山模样。
当我思绪神游时,鼻尖嗅到辛辣的生姜味,立刻将脑袋钻进被窝里不肯出来。这生姜,用来炖老鸭,能够去除腥味,但是搭配红糖,成了排在当归后面的宿敌。奈何,别说刚生完孩子,就是精神头十足,我也无法与刘珺抵抗,在被窝里打了几个滚,便被刘珺拎起来,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堇儿乖,喝完这碗益母姜枣红糖水,就可以吃麻油猪肝、黄芪猪蹄汤、豆腐鲫鱼汤、花胶炖乌鸡。”刘珺舀一勺汤药凑到我的嘴边,柔声哄道。
“猪肝有腥味,黄芪苦苦的,鲫鱼多刺,花胶吃腻了。”我扁扁嘴,恼道。
“麻油牛肉,花生猪蹄汤,豆腐鲈鱼汤,淮山炖乌鸡,这回满意不?”刘珺轻轻地捏着我的下巴,令我的嘴巴被迫打开一个口子,然后倒了一勺进入喉咙。
“我就要豆腐鲫鱼汤。”那一勺生姜味,呛得我流出眼泪,狠狠地瞪了刘珺一眼。
“为夫给娘子拔掉鲫鱼的刺,可好?”刘珺灌下一大碗益母姜枣红糖水,尔后托住我的脑袋,吻着我的唇瓣,全部塞入我的牙关里。
那久违的缠缠绵绵,流经血脉里,激起阵阵酥麻感,忍不住咿呀了一声。刘珺一离开我的唇瓣,那股虾子红从脸颊烧到耳根,我气得鼓起腮帮子,手脚并用地捶打刘珺的胸膛。见他又端起了小半碗的益母姜枣红糖水,立即抢过去,十分豪气地吞入肚子里,再也不受被他撩拨的闲气。
“娘子这么乖,为夫该如何奖赏呢?”刘珺嘴角勾起一丝邪魅的笑意。
还点火?我现在坐月子中,刘珺自然不敢伤我的身子。照他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品性,估计只负责点火,顺便帮他熄火,然后就任由我在油锅里煎熬,出尽丑态。于是,我两眼一黑,假装晕倒,软绵绵地躺在床上,离刘珺的魔掌能远一分是一分。
“为夫本还想着奖赏娘子,抱小遗过来看看。既然娘子体力不支,为夫就陪娘子睡睡。”刘珺故意在我的耳边呵着热气。
小遗!瞧我这记性,一碗益母姜枣红糖水,就将小遗抛到九霄云外了。我翻过身子,睁大一双月牙眼,使劲挤出蒙蒙水珠,直溜溜地看着枕在双臂的刘珺。
丁四娘说过,有求于男人时,要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水漉漉的,望进去是一掬清澈的泉水,招惹得男人一对上就心软。可刘珺的心是冰块做的,还是遇火不化的那种,也不知道丁四娘的法子是否有效,看了半晌,看得心底打起锣鼓,还不如直接认错。
所幸,刘珺没有为难我。他将我圈在臂弯里,眉头皱起,那双寒潭眸子充盈着深秋的雾气,满是担忧,一遍又一遍地吻着我的头发,轻声道:“堇儿,我辞去了大司马,洛阳封地也归还了。堇儿可愿意陪我在姑苏过一辈子的闲散生活?”
放弃了皇权?这回轮到我眉头蹙蹙了。刘珺对于皇权的栈恋,因为我的出现,确实消磨了不少。但是,他怀有将匈奴逐出王庭的雄心壮志,又怎么会甘心做一介凡夫俗子呢。没有皇权,他可能连主动出战的请求都会被求和派挡回去。除非,小遗出事了……
“小遗怎么了?他在我的梦里好好的,没有断手断脚,也没有心智不全。”我抓着刘珺胸前的衣领,急切地问道,见刘珺迟迟不开口,顿时渗出冷汗。
其实,早在长安城,白扁就提前给我打了预防针。说是在夏国,已有亿万年的时光里,没有采用传统的繁殖方式。偶尔想尝试一下传统方式生出孩子的夏国人,皆是大失所望,因为没有孩子能够在朱雀神火的焚烧下存活的。更何况,我是十维物种,而刘珺只有三维。
小遗运气不错,随了我的维度,估计是九维,但仍然承担着不被朱雀神火认可的风险。如果小遗不能被朱雀神火认可,他将无法生活在夏国。而且,他留在地球,也不安全,九维物种的生命长过华夏五千年的历史,一旦被地球人发现了这个秘密,最坏的结果是银河系会议一致通过销毁地球所有的平行空间的决议。那么,小遗也会受到银河系法律的制裁。
“小遗很健康,眼睛…像我,堇儿待会儿看到,不许害怕,他是我们的宝贝。”刘珺轻轻地擦拭我的眼泪,收敛起所有的忧愁,笑道。
他拿了鸳鸯枕垫在我的背后,示意我靠在床边等待,然后出门亲自去抱小遗过来。他离开的时间并不长,可我数了好几次一百下,总是数错重来。以前的我,到底在算计什么,放着舒服的夏国大祭司不当,跑来地球,还穿越一番,连累到小遗过不上正常的生活。可是,若没有这猜不透的局,我就不能嫁给刘珺。
一盏茶功夫后,刘珺抱着裹了大红云暖缎子的小遗回来。乍一看,我的确被小遗的满头白发吓到,以为是从娘胎带出的白化病。然而,当我颤抖的手指贴近他的头发时,我瞬间明白了这不是白发,而是夏国人推崇的银发,因为夏国的先祖秋姬大祭司便是拥有着艳绝整个银河系的银发。
我的手指往下移,接触到小遗的眼皮时,小遗睁开了眼睛。刘珺说的不假,小遗的眼睛很像他,深不见底的潭水,透着微微的寒气。不过,小遗的眸子,是紫罗兰色,亦如梦境中的红月湾。
小遗见到我,张开双臂求抱一抱,刘珺不依,他就使劲地蹬开云暖缎子,露出一截下身,那下身竟然是一段闪着梨花白鳞片的鱼尾。
“娘亲,梨花酒呢?”小遗浅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