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姑苏多雨,正是麦收禾壮的时节。
钱塘湖,在西汉没有名气。那时,断桥白堤不叫白堤,只是寻常的柳堤,曲院风荷也不卖曲酒,唯有荷香迎风。西汉人的风雅,仍在洛阳。
起初,刘珺提出雨中游湖之时,我雀跃了许久。说来惭愧,在现世,总以囊中羞涩为由,心中向往的西湖胜景每次都被落下。如今,怀着十月大的小遗,与夫君一起于画船听雨眠,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为了准备游湖,我一大清早就催着刘珺去集市采买游湖所需物品。什么采莲南塘,什么孤舟垂钓,什么烹茶煮酒,我都要尽兴地玩上一遍。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更大。我以为费尽唇舌劝退了红玉和秋夕姑姑,又在床榻之上任由阿珺相公采撷,便能在西湖之上过着一家三口的幸福时光。可是,当念奴挣脱阿胜的怀抱,站在朱红色琉璃船上招摇着胖乎乎的小手时,我的笑容僵硬成了一朵九月的枯荷。再看到刘彻搀扶着怀有六个月身孕的卫子夫,贱兮兮地炫耀着我精心设计的桃花扇之际,我只想拔腿就跑。更加令我瑟瑟发抖的是,阿离牵着李倾城的手,立在船头,宛若仙人入画。
“阿珺相公,你不是喜欢钱塘湖陈记桂鱼吗?堇儿饿了,不如我们现在去吃。”我见细雨停歇,连忙殷勤地抢过刘珺手中的竹骨绸伞收好。
“娘子昨日在温泉中卯足了劲儿央求为夫画一幅钱塘绝色,为夫岂能扫了娘子的兴致。”刘珺吩咐仆人将细软搬入画船,拉着我的手,踏上画船。
语罢,我狠狠地剜了刘珺一眼,耳根子烧得发烫。哼,这个黑心肠的夫君,硬是强迫我陪他再折腾一回“花径暗香流”,才肯答应画钱塘绝色。咳咳,这绝色当然指我呢,低调低调。
“九哥真不厚道,叮嘱我们携带美眷游湖,自个儿却领着野丫头。”刘彻潇洒地展开桃花扇,笑得要有多贱就有多贱。
上船时,我掏出新买的铜镜,朝刘珺抛了一个跟着丁四娘苦学多日的媚眼,问道:“魔镜呀魔镜,谁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为了给小遗进行胎教,我凭借着记忆,抄写了一本小时候读过的世界童话书。那些迪士尼公主一律被我改编成了王子,再套上温润如玉的品性,立志将小遗培养成上位的男二号。所谓上位的男二号,便是对外保持儒雅风度,而对待倾心的女主直接扑上去啃干净。
可惜,阿珺相公为小遗读睡前故事时,只挑那些原汁原味的童话,例如白雪公主。他竟然调笑我和那个巫后相似,每天一颗削皮切块的苹果。呜呜,我最讨厌吃苹果了,这么折磨自己完全是为了小遗的智商考虑。毕竟阿珺相公才三维,这智商若是随了阿珺相公,以后岂不是被九维物种的小伙伴嘲笑。
“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当然是娘子大人。”刘珺握着我的肩膀,深情款款。
话音刚落,引得哄堂大笑。我十分满意这个答案,踮起脚尖,大方地啄了一下自家夫君的嘴唇,值得赞赏。
“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一定是祭司姐姐。”念奴含着阿胜递过来的糖葫芦,吐词不清。
“这天下第一美人就在画船上,你也好意思大言不惭。朕看你,是这世上最不要脸的女人。”刘彻手中的桃花扇,指着戴了面纱的李倾城,嘲讽道。
刘彻开的玩笑,刺激到我。扫了一圈画船上的女人,似乎个个都美过我,立即扁扁嘴,耷拉起脑袋。
夏念奴,模样娇俏可爱。上穿樱红色衣衫,戴一尾小鱼金锁,下罩百褶裙,额前点了一朵三瓣钿子,被阿胜逗得咯咯地笑。
卫子夫,未施粉黛,大着肚子,依旧不减温婉的气质。一身杏黄色的桂花纹云裳,衬托得那双水杏眼愈发地迷蒙,当真如拔了刺的蔷薇般养在深闺人未识。
李倾城,就更不必说,作为嫣红馆的馆主,蝉联了十年的天下第一美人。即使戴着白面纱,也阻碍不了万千热血少年对她的遐想。她明明穿了一件不起眼的淡紫色云纹曲裾,不仅将同样穿了淡紫色撒花留仙裙的我比下去,更是衬托得钱塘湖之景索然无味。
“娘子不是嚷嚷着画钱塘绝色?趁着雨未下,得抓紧。”刘珺击掌三声,示意仆人从画船的底部放出一只乌篷船,尔后背着一竹箱的文房用具,牵着我下了乌篷船。
为了防止乌篷船被念奴惦记上,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划船,待乌篷船离那艘画船远远的,我才一屁股地坐在船头,观看钱塘湖风景。嘿嘿,主要是欣赏阿珺相公端坐在船头绘画的美色。
这乌篷船虽小,五脏六腑齐全。船板上铺就着水蓝色云暖缎子,这云暖缎子原本是太皇太后窦漪房的专用,自窦漪房死后,太后王娡便迫不及待地下了解禁令,挫一挫窦漪房的威风。
更令我欢喜地扑进刘珺的怀里是钓鱼竿。呵呵,我可没什么耐心当钓鱼翁。往鱼钩挂上蚯蚓,扑通一声甩到湖里,便没我的事情了。我只需在察觉鱼竿抖动之时,立即亲一口阿珺相公的脸颊,他自会扬起鱼竿,将傻鱼丢入鱼篓子。
哎,天公不作美,刘珺刚画完钱塘湖荷塘风光,还未来得及在莲叶之下添一个绝色的我,这蒙蒙细雨便打在我的脸颊上。恰好红泥小火炉的碧螺春煮好,我为刘珺倒上一杯热茶,便跪坐在他的后面,替他捶背。
本来岁月静好,我捶着捶着,力气变小,几乎贴在刘珺的背部打一下瞌睡。偶尔抬眼瞧瞧刘珺的侧颜,甚至学起长安城的纨绔子弟的痞气,眯着一对月牙眼,挑一挑刘珺的下巴,自娱自乐。偏偏对面的竹筏上站着一个淋成了落汤鸡的妙龄少女,搅乱了这番闲情逸致。
那妙龄少女,估摸着十二三岁,正是花季,梳着双丫髻,穿一身藕荷色罗裙,谈不上姿色,只是喝着姑苏的水长大的女孩,都透着水灵灵的气息,必定令长居于帝都长安城的浪子眼前一亮。
“多谢相公。”那妙龄少女接过刘珺递来的毛毯和热茶,也不认生,一双水做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刘珺。
那一句脆生生的相公叫醒了我的魂魄。我打量了一番,这妙龄少女太稚嫩了,玉桃和屁股都没长开,刘珺不好这口,又想到这相公的称呼在某些地方只是对衣冠华丽的公子的尊称,所以也喝不下陈醋,继续做我教小遗射箭的美梦。
不过,我小看了古人这十二三岁的年纪。古代女子十五岁及笄就到了出嫁的年龄,可比现世那些初中生早熟得多。只见那妙龄少女背对着我们擦干了湿发,便优雅地坐在茶案前,与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副自来熟的模样。
“相公哪里人,听着口音不像是姑苏人。”妙龄少女问道。
啧啧,刘珺从头至尾都没开口说话,只是礼貌性地点头作揖,哪里听得出口音。倒是我,瞧上她手腕戴的草绳,询问了一句在哪里买的。
“长安。”刘珺察觉我不愿搭理那妙龄少女,微微一笑。
这一笑,仿佛钱塘湖的夏风拨开了阴雨。妙龄少女立刻两眼亮晶晶,笑道:“奴家姑苏人氏,姓陈名仙儿,小字芍药,相公喊奴家芍药吧。”
刘珺听到芍药二字,嘴角勾起邪魅的笑意,不着痕迹地瞟了我一眼。忆起那院落的芍药,都被刘珺用作闺房之乐,我的羞耻感便蹭蹭往上涨,决计再也不喜欢芍药了。
“哦,可是钱塘湖陈记桂鱼的丫头?”刘珺笑道,他爱吃钱塘湖陈记桂鱼,又是个多疑的性子,自然将陈记一家打探得一清二楚。
“正是!”芍药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像我讨厌吃的苹果。尔后,终于想起了小女儿的娇羞姿态,轻声道:“相公和奴家真有缘。”
“的确有缘,前些日子我还去过柳大娘的豆腐店,听说她怀孕了,还是阿珺相公把出的喜脉,高兴得大哭。”我笑道。小丫头片子相夫君相到我的头上,不敲打一下,还真当我是软柿子。
果然,芍药垮了一张脸,悄悄地望了一眼我,竟然扭捏着身子向后退,边掉着金豆子边遮住眼睛,像只可怜兮兮的小猫,惹得我手足无措,后悔说些难听的话,欺负这小丫头片子。
这陈仙儿,乃是陈记和前妻所生的女儿,因眉目与前妻神似,陈记宝贝得很。后来,陈记娶了柳大娘,其中一条就是待到陈仙儿嫁人后,才与柳大娘考虑生孩子。算陈记有点良心,见柳大娘酷爱小孩子,也没有严格执行这一条,顺其自然,便有了前些日子的喜信。陈仙儿毕竟小孩子心性,定是担忧弟弟妹妹分薄了父亲的宠爱,才哭哭啼啼。
“相公,你说爹爹有了弟弟妹妹,会不会就忘记芍药了?柳大娘不喜欢芍药,常常使唤芍药去钱塘湖摘莲蓬,有时芍药没摘到满箩筐,她就趁爹爹不在的白天里,罚芍药饿肚子。”芍药说起凄惨的继女生活,哭花了脸蛋。
“雨停了,芍药早些回家吧,莫让家里人担心。”刘珺指着在柳堤上叉着腰的河东狮柳大娘,轻声道,接着就独自划船到岸边。
“不要,相公不要送芍药回去。只要相公给口饭吃,芍药甘愿当粗使丫头,报答相公的恩情。”芍药跪在地上,拽着刘珺的裤脚,哀求道。
许是怀了小遗,母性大增,我扶着芍药起身,替她擦眼泪,正打算为芍药说句好话时,刘珺砰地一声摔了划桨,向我投来一记飞刀。
“芍药,怎么不告诉娘亲一声就跑出去玩了。这六月里,来姑苏赏荷的外地人不少,小心被人牙子盯上。”柳大娘抹了眼泪,将芍药揽在怀里,柔声道。
凭着直觉,我听得出柳大娘的调子沾染上了吴语的娇软,流露出浓浓的关切。就像秋夕姑姑每次在我和刘珺吵架之后只斥责我一样,我暗暗骂一句坏婆婆,转眼间就被她煲的鱼汤收买了。
“阿娘,芍药想嫁给相公,好不好?”芍药仰起小脑袋,瞅了一眼刘珺,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胆怯之色看得我心疼地抓住了刘珺的衣襟,善良的天平再次朝芍药倾倒,这柳大娘平日里有多苛刻继女呀。
“芍药,你叫老娘什么,再唤一句。”柳大娘喜极而泣,那神情比怀孕时还开心。
“阿娘若答应芍药嫁给相公,芍药愿意天天喊。”芍药脸色稍有不豫。
“柳大娘,管教好你家丫头,别招惹得我家娘子不快。”刘珺失去了耐性,冷冷地道,然后牵着我快速离开。
我还担心着柳大娘等我们走开后会欺负继女芍药,便频频回头,对上芍药递过来的恶毒眼神,吓得抖一抖,躲进刘珺的怀里。这西汉,怎么连个丫头的心机也如此深沉,叫我这爱看宫斗剧的二十一世纪女性该如何愉快地玩耍。
“蠢娘子,现在可知为夫不敢纳妾的理由?”刘珺满眼宠溺地戳戳我的脸蛋,笑道。
我哼了一声,懒得理睬这只骄傲的大灰狼,他这是拐着弯子说我脑袋不灵光,斗不过那些妾侍。不过,他那一句“不敢纳妾”倒是中听,值得亲上一口。
后来的后来,他执意娶李倾城为平妻时,那句“不敢纳妾”便成了心中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