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长秋殿,外边愈发寒冷。
太后王娡告知刘珺的死讯,仿佛一场噩梦,压得我无法呼吸。梦是相反的,梦醒后会不会见到阿珺相公骑马归来责怪我没有将一千三百一十四只桃花香囊挂在桃花树上呢?一定是这样的,他那么小心眼,怨我和阿离一起开梨花轩,才负气不回家。
半个时辰后,下了马车,我吩咐秋夕姑姑去寒兰阁取来桃花香囊,执意将它们全部挂起。
雪越来越大,冷得缺乏知觉。淼淼和佑宁在桃花树下哭哭啼啼,比那寒风还凄凄惨惨戚戚。依依试图将我绑住,奈何我像炸了毛的麻雀,拔了簪子搁在自己的脖颈上。
等一千三百一十四只桃花香囊挂好,阿珺相公会回来看我和小遗,我心里默默念着,不顾众人的劝阻,爬上了梯子,甚至哼上了《春光灿烂猪八戒》 里的片头曲《好春光》。“这花开花落一千年一切形状” 的下一句,我想起来了,“我还是自己模样”,可是,我仍然改成了“我已不是自己模样”。
风也变得凛冽,如刽子手用的刀,一刀一刀地割在手上,疼得嘴角泛起苦笑。于是,一不留神,明明包裹得很厚的身子,被这暴风推倒,脚底打滑,掉落下来。所幸,刘彻接住了我。
“你还要任性到什么时候!”刘彻阴沉着脸,恼道。他一把扯过我的水蓝色香囊,往我怀里塞入一个香炉,道:“这香囊,有你和九哥的同心结发,九哥从不离身。如果九哥还活着,这香囊又怎么会落到你手里!”
“这香囊,是半个月前在娘子谷的荒草里寻得的。当时,荒草里的尸体,被野狼咬得断腿断脚,血肉模糊,分不清哪个是襄王。只找到死死拽着香囊的手,掌心有薄茧,戴着羊脂白玉扳指……”佑宁抹着眼泪,泣道。
羊脂白玉扳指,是我拉着刘珺逛街,强行戴在他的大拇指上,配对我的羊脂白玉镯子。他为此,在床上,向我讨要了不少好处,还假装恼怒,说这羊脂白玉扳指,品味太低,影响他的形象,实则他连沐浴都懒得摘下。
“香囊的血迹干涸。淼淼洗了数十次才洗去一股子血腥味,可惜寒兰香也嗅不到了……”淼淼嚎啕大哭。
“主公死后,佑宁主张解散九黎组织。少部分人想追随堇姐姐肚子里的小公子,还请堇姐姐指示。”依依吐出比冰雪还寒心的言辞,脸上依然保持着作为杀手的无喜无忧,只是垂下眼睑拨去肩膀上的雪花之际,悄悄地滑落一颗晶莹的泪珠。
我趁众人沉浸在哀伤之中,爬上挂在桃花树旁的白马,鞭子一挥,冲向街道。我不信,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信。阿珺相公乃是大汉的第一勇士,足智多谋,又怎么会看不穿广川王刘越的埋伏,惨死在娘子谷呢?
白马在街道上横冲直撞,到处都是排队等待官府接济木炭和棉衣的百姓。长安城的这场雪,下得没完没了,从文人雅客的诗词中飞出,酿成了灾难。
白马也受不住寒冷,冲向一家卖肉汤包子的铺子时,顺势将我甩出去。砰地一声,鲜血汩汩流出,聚成了皑皑白雪之中最刺眼的红。我瘫坐在地上,望着翻过宅子的锦瑟花,终于失声痛哭。眼泪一旦汹涌而出,便是红了眼眶,痛了心房,直到昏迷不醒。
当我苏醒时,已是三天后。我第一时间就去查看自己的肚子,幸好小遗的心跳还在,否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活下去。不对,那时,我从白马上摔落,流了许多血,小遗不可能保住。我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掉落,赤着脚就下了床。
银白色的鲛绡帘幔外,夏策坐在主位上饮茶,神态悠闲,嘴角含着难以克制的喜悦。他今日没有穿一身胜雪的白衣,而是换上了阿珺相公最喜爱的冰蓝色云裳,眉心一点朱砂衬得他,更像堕入魔道的仙人。
白扁也在,端坐在夏策下边的第二个位置,白皙修长的手,时不时凑到茶桌上的红豆椰奶冻,幸福得眯起眸子,咬得砸吧砸吧响,一如既往地欠扁。
“丫头,你得给本药王谢礼。若不是本药王及时赶到,小遗肯定流掉。谢礼不求多,赔本药王十颗沧海珠。要不是那个叫什么刘珺的三维物种如此短命,本药王不至于输掉十颗沧海珠。十颗沧海珠,本药王花了三千年才集到。”白扁喋喋不休。
“妹妹莫听白扁胡说,小遗若是随了襄王的三维物种,即便十月怀胎,也不能存活。相反,九维物种,只要一息尚存,便可回魂。”夏策笑道。
显然,白扁和夏策已知晓刘珺的死。他们皆是高高在上的九维物种,根本不在乎三维物种的死活,就像人类也不会对一只即将被斩杀的老母鸡产生任何怜悯之情。
“哥哥,刘珺的死,和你有关吗?”我质问道。
广川王刘越,的确隐藏了夜明珠的光芒。但是,他急于为母亲王儿姁报仇,败在我和刘彻手中,也算不上一个值得费心的敌人。然而,他借出殡的动乱,引开我们的注意力,于娘子谷袭击刘珺,像是背后有人指导。
“紫嫣姑娘说笑,我和好妹夫还有交易,又怎么会做赔本的买卖。”夏策笑道。
“哥哥能复活他吗?”我昂起脑袋,冷冷地问道。
“妹妹这求人的态度,和夏儿真像,一样地倨傲。”夏策笑道,饮了一口茶,见我缓缓地收敛起眼中的自尊,才继续叹道:“我若是能复活三维物种,就不必与瑟瑟分离。不过,妹妹是紫姬圣泉,自然能复活。”
夏策取下手腕上的沧海珠链,拨出一颗玲珑剔透的沧海珠,指甲盖轻轻向上滑,那沧海珠从中间半开,飞出一只蝴蝶。那蝴蝶,赤橙黄绿青蓝紫,拥有七色的翅膀,不仅不令人眼花缭乱,反而看得人神思迷茫。
“丫头,你这三维物种的皮囊也太差劲了,一只七色招魂蝶,就迷了你的心智。”白扁跳下座位,挡在我的面前,摇晃着双手。
七色招魂蝶?我的脑袋,搜索这个名词,倒是想起了一段传说。据闻,三维物种身死,意识漂浮无依,三千年后,会被银河系最外层的黑洞吸收,再过三千年粉碎成彩虹雨。而七色招魂蝶,便是来自银河系最神秘的国度沧海国。亿万年前,沧海国国主,爱上了一位低维物种,为了削弱黑洞对那位低维物种的意识的吸引力,炼成了七色招魂蝶。可惜,七色招魂蝶,只能挽留意识,却无法令意识回归到重新塑造的物种皮囊,彻底苏醒过来。
“阿策,七色招魂蝶没用的,倒不如将瑟瑟的意识寄居在凤格之人的皮囊上,尚能存活几年……”白扁笑道,发现自己差点透露了锦瑟现在占据了陈阿娇的身体的秘密,便心虚地看了我一眼,埋头吃红豆椰奶冻。
夏策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冰冷的眼神在我和白扁身上来回流转,见我并没有慌张的姿态,仍然被悲伤淹没,就打消了疑虑。尔后,嘴角勾起一缕粲然的笑意,道:“妹妹想复活襄王,也不是没有办法。以紫姬圣泉之名,献吾血,泽百草,杀万人,埋白骨,祭三途河之彼岸花,导忘川之不归亡灵。妹妹,可还记得这句祭文?”
我心底一震,隐约生出不详的预感。我当然记得这段宛若念奴喜爱的小金鱼的祭文。正是这句祭文,加上我的鲜血,令大禹山的田野一夜之间长满了水稻,也使我被巨型的彼岸花缠绕。
“夏策,你是为了瑟瑟入魔!这句祭文,是银河系法典严格禁止的。一旦催动,足以毁灭上万个低维物种的平行空间!”白扁暴跳如雷。
“妹妹是紫姬圣泉,才有资格催动这句祭文。换作像哥哥这么平凡的九维物种,到手也只是一张废物。妹妹可要好好考虑一下?”夏策笑道。
“皇祖母是你唆使王娡杀的,为的是炼成七色招魂蝶。刘舜,刘寄,刘非,刘越,都是你煽动他们造反的,为的是应验杀万人、埋白骨这句。至于献吾血,泽百草,你同阿珺相公做了交易,利用我达到了。万事俱备,只差献祭。”我轻声道,目光灼灼地烧在夏策身上。
这便是我的好哥哥,为了瑟瑟,牺牲数万条三维物种的生命,甚至不怕承担毁灭上万个低维物种的平行空间的罪孽!当初,我是不是不应该顾念着兄妹之情,只将哥哥驱逐出夏国呢?
语罢,夏策鼓掌三声,大笑:“看来,紫嫣姑娘的灵识已逐渐苏醒。可怜夏儿,还当自己是卑微的李倾城,怕是要输掉这一身的骄傲。说来有趣,在鲛人座,夏儿爱慕紫离一万年,你也暗恋了一万年。在地球,你和夏儿再次先后喜欢上一个三维物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夏儿皆是紫姬圣泉。”
白扁被夏策最后一句玩笑话差点噎到。我使劲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尽量表现正常,而我借用不辞而别的动作,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妹妹真的不考虑一下吗?还是说,在妹妹的心中,襄王永远也比不上南国的紫离公子。”夏策笑道。
蓦然,我停顿住脚步,身子微微地颤抖,转身环顾了四周,并无异常。倒不是为了夏策这句话而乱了心神,只是夏策说完这句话后,我恍惚间嗅到了熟悉的寒兰香。错觉吧,阿珺相公若是活着,又怎么舍得我伤心流泪呢。
夏策所指的献祭,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天时,便是隆冬暴雪,眼下即是好时机。所谓地利,最有利的地方是战场,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上万条意识分薄了黑洞的吸引力,再由七色招魂蝶,助心中所思所念之人的意识,逆行而回归。至于人和,是极其艰难的,需要献祭三条执行祭文的紫姬圣泉所爱的生灵。我不会为了阿珺相公,自私到伤害身边人。
“哥哥,三维物种毕竟是三维物种,即便这次献祭成功,瑟瑟也只能重新活上三维物种的寿命。难道,哥哥要一次又一次地执行招魂血祭,直至妹妹亲手抓你入银河系法庭审判么!”我恼道,泪眼朦胧。
夏策一愣,盯着我的羊脂白玉镯子片刻,像是在回忆什么,眸子里溢出失望、愧疚、凄凉、怨恨,转瞬间又恢复平静,浅笑道:“这镯子真厉害,恍一恍神,便误以为紫嫣姑娘是夏儿。妹妹也别急着回答我。长安城暴雪成灾,广川王王后萧氏,集结了五十万兵力,围困长安城,是献祭的最佳机会。”
我使劲地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广川的兵力,至多十万,剩下四十万,便是从胶东、常山、江都偷偷地抽出来的。刘越不惜以身犯险,一招声东击西,就派萧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五十万兵力带到长安城外。不过,领兵五十万,必须具备将相之才,刘越交给萧氏五十万兵力,就不担心一个妇人的驾驭之术吗?
临走前,我再次朝银白色鲛绡里边望了一眼,希求嗅到淡淡的寒兰香,哪怕是幻觉。然而,连幻觉也不存在。我迎着夏策刺眼的笑容,轻声道:“离别前,我答应阿珺相公,若是他回不来了,我会牵着小遗,守着他的青冢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