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连续下了半个月的小雪。
我窝在寒兰阁,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常常对着新绣的桃花香囊发呆。原先偷工减料的桃花香囊,我分派给兰兮小筑的婢女,任凭她们处置。新绣的桃花香囊,以月白色云裳缎子为底,塞入桃花和寒兰。我特意向绣工精湛的佑宁讨教,学了双面绣,外边是七朵粉红色桃花,里边是七朵冰蓝色寒兰,连起来便是七七。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惜,唐朝排在西汉的后面,阿珺相公日后看着这桃花香囊,不会思我所思。
半个月了,半个月都没有阿珺相公的消息。分布在长安城的九黎组织几乎将娘子谷的每一寸土翻遍。广川王刘越讲述的关于太后王娡和胞妹王儿姁的纠葛,我无心探究。只是一次次强忍着恶心,冷漠地对刘越动用私刑,期盼从他的口中得知半点关于阿珺相公的线索,始终无果。
从长安到霸陵,看着太皇太后窦漪房下葬,秋夕姑姑用尽了办法逼迫我哭丧,可我像个木头人般流不出眼泪。我不要哭泣,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等阿珺相公归来,我再扑到他的怀里,哭个干净。然而,为什么兰兮小筑外的桃花树上挂了一千三百一十四只桃花香囊,阿珺相公还没有回家?
“堇儿,小桃在建兰阁候了一个时辰。”秋夕姑姑轻声道。
“推了吧。”我对着铜镜,见铜镜里的人儿,面容憔悴,也无动于衷。
“太后三番五次邀请你入宫,就去一趟。拂了她的意,吃亏的总是你自己。”秋夕姑姑劝道。
“那就梳朝云近香髻,阿珺相公喜欢看的。”我冷冷地道。
皇家的规矩繁多。即便你想找个角落独自伤悲,也会被尊卑秩序挖出来,强颜欢笑。但是,渴盼嫁入皇家的女人,趋之若鹜。女人呀,终究没把自己放在和男人等同的天平上。
出了寒兰阁,临近兰兮小筑门口,淼淼又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若不是秋夕姑姑及时挡住,淼淼就撞到我的肚子了。
“堇姐姐,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襄王的家书!”淼淼笑得飙出眼泪,手中扬着一只水蓝色香囊。
我抢过淼淼的水蓝色香囊,掏出同心结发和书简,捂着嘴巴,喜极而泣。
这同心结发,是我和阿珺相公的头发,阿珺相公可宝贝了,连我也只舍得看一看,绝不允许放在我的香囊里。
而那枚书简上写着: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个臭不要脸的阿珺相公,自比举世无双的公子,他那张被边关寒风吹得黝黑的脸哪里称得上如玉。
当初我为了紫宸宫埋的梨花酒和阿珺相公大吵大闹时,就恨恨地赞了阿离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结果他气得七天不在寒兰阁睡觉。最后我抄了一千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送给他,他才在佑宁的劝慰下半夜翻窗回寒兰阁。呜呜,怪我胆子小,习惯了蹭着阿珺相公暖暖的身子安眠,不得不先妥协。
我将那水蓝色香囊搁在左心房里,反复地取出同心结发和书简看一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甚至背着淼淼和秋夕姑姑,悄悄地亲吻水蓝色香囊。可一亲吻,发觉鼻尖没有嗅到熟悉的寒兰香,我的身子顿时冒起了冷汗,脸颊上的笑容也凝结成冰。
“这香囊不是阿珺相公的,没有寒兰香。”我扔掉水蓝色香囊,头也不回地往寒兰阁跑。
“堇姐姐,你慢点,顾着小遗。这香囊,刚到手时,淼淼摔了一跤,掉到水坑里,淼淼费了好大劲儿捞出来的。怕堇姐姐责备,淼淼洗净烘干才拿过来的。”淼淼边追赶边喊道。
我停下脚步,夺过水蓝色香囊,仔细嗅一嗅,发现淼淼没有说谎。这水蓝色香囊的“珺”字泛白,残留着明显的水洗痕迹,再经过火烤烘干,寒兰香褪去也很合情合理。
于是,我用袖子擦擦眼泪,将水蓝色香囊塞进腰带里,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姑且相信淼淼的话。因为淼淼不知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段插曲,他当时拉着依依,跟丁四娘在大街小巷里窜来窜去,在场的只有佑宁。
“佑宁去哪里了?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了。”我问道,眉头蹙蹙。
“堇姐姐,你担心得糊涂了吧。襄王是佑宁的主子,襄王出事,佑宁就火速前去娘子谷,指不定去照顾襄王,再偷偷地回来,给我们一个惊喜呢!”淼淼越说越兴奋,眼底的哀伤一闪而过。
我终于被淼淼说服,露出狡黠的笑容,挺直了腰杆,大步迈向门口,道:“淼淼,把双面绣的桃花香囊收好,送到我的梨花轩里,交到阿离手中。还有,刘珺书案的抽屉里,写有一千遍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也赠给阿离。阿珺相公宁既然想给我惊喜,我就准备好一个惊吓。”
这梨花轩,便是我借虞湖洛水之事,赖着阿离与我合作,新开的酒家。阿离酿的梨花酒,清亮透明,酸甜可口,小尝怡情,大吞醉人,百喝不厌。再加上每日限量出售的相思糕,梨花轩的门口车水马龙,赚得盆满钵满。
“堇姐姐,襄王泉下……”淼淼说了一半,音调越来越小,见我满血复活,便耷拉着脑袋,不再言语。
“乖淼淼,你要是敢提前在刘珺面前抖出我的惊吓,嘿嘿,我就带着小遗改嫁给你心心念念的子都。”我威胁道,尽力笑得奸诈。
离开兰兮小筑后,我抱着暖炉,哼上了《春光灿烂猪八戒》 里的片头曲《好春光》,哼到一半,不记得歌词了,“这花开花落一千年一切形状” 的下一句是什么呀。“我已不是自己模样”吗?点点头,又好像不对。
不管了,索性撩起帘子,望一望漫天飞雪。这世上最冰冷的花,像极了哥哥夏策锦瑟园里纤细的锦瑟花。自从我在天牢里,忆起关于哥哥的片段,额头上那朵淡紫色的兰瓣,似乎染上了忧伤。
至长乐宫,我不再抗拒坐撵,一路坐到长秋殿。掌心握着水蓝色香囊,忆起阿珺相公那双寒潭眸子,嘴角不禁微微上翘。再透过云裳帷帐瞧瞧秋夕姑姑,不知为何,我不再产生了秋夕姑姑的秋水眸子同阿珺相公相似的错觉了。因为阿珺相公的寒潭眸子可以融化成春水,而秋夕姑姑的秋水眸子波澜不惊,望着望着莫名地疼痛。
长秋殿里,王娡穿了一件不合规制的捻金凤纹雪缎曲裾,挽起十发髻。她素爱雪缎和十字髻,宫里人皆知。雪缎,只算得上乘的绸缎,比不上锦绣山庄出品的一系列云字开头的缎子。十字髻,我也喜爱,但对于爱美的王娡来说,不入潮流,西汉人就爱堕马髻。
“刘彻,你也在,我就放心了。万一母后爆出更大的秘密,我会吓得不敢睡觉。”我笑道。
“你……迟到了。”刘彻盯了我许久,平静地吐出这么不着边际的一句。
我翻了翻白眼,好想拔腿就跑。这一屋子的不正常呀!我确实因淼淼送来的水蓝色香囊磨蹭了时间,王娡没有笑眯眯地指桑骂槐,刘彻也未大发脾气摔古董。哈哈,是不是知晓阿珺相公要回家了,王娡和刘彻不敢发难于我了。
“母后,朕只问你一句,皇祖母是不是因为得知当年你做了对不起父皇的事而遭到毒杀。”刘彻道,字字颤抖,不太标准的丹凤眼里涌现出复杂的情绪,失望、痛恨、忧虑、心疼交错在一起,打成解不开的结。
“娘亲说,哀家是名门之后,不应该跟着农家女玩耍,便花重金请了来自长安城的老师教哀家鼓瑟。哀家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老师的情境。那年桃红柳绿,他一身白衣胜雪,眉心一点朱砂倾尽天下,占据了哀家所有的心。为了博得他的笑,哀家苦学鼓瑟,希求有一天,哀家也能像他一样,一首瑟曲引来百鸟朝凤。可是,他教会了哀家鼓瑟,就不辞而别。从此,哀家的天空,同今天一样,每天飘着小雪。”王娡不再挂着端庄的笑容,忆起往事,嘴角浮起苦涩。
“自古师徒相恋,人所不容,母后就没学过基本的礼义廉耻吗?”刘彻恼道,他就是个嘴硬心软之人,嘴巴指责着,左手却不自觉地捂住胸口。
王娡听后,不望着刘彻,倒是瞟了我一眼,苦笑道:“哀家也宁愿从未遇见他,可是没有遇见的话,会不会梦里也是如同这困住自己的深宫一样单调乏味呢。”
“娘亲见我茶不思饭不想,便主张将我嫁给爱慕儿姁的金王孙,安安分分地过日子。金王孙待哀家很好,像兄长一样,扛下家里所有的农活。他说,哀家是儿姁的妹妹,值得悉心照顾。儿姁真的很讨周围人的欢心,爹爹、娘亲、金王孙、金王孙的母亲……”王娡继续道。
“太后能当上皇后,也是得到了皇祖母的支持。”我笑道。犯了错的人,往往认为过去的可怜足以抵过错误,好像无辜受到伤害的人必须原谅她们,真是可笑。
“哀家去长安城寻名医为金王孙治病,重遇老师,请老师吃酒。哀家喝了不少酒,质问老师,为什么哀家不能爱上老师。老师说,因为哀家是凤格,今生无缘。恰巧,娘亲找到我,听到了这句话,就强行送哀家进宫。凤凰有什么好的,一入未央宫,哀家连鼓瑟伤怀的资格都丧失了。”王娡笑道,眼角含泪。慎夫人死后,长乐宫和未央宫都有条不成文的禁令,便是鼓瑟。
“起初,先帝很宠爱哀家,赞哀家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直到儿姁进宫,分薄了哀家的宠爱。哀家本也不稀罕这宠爱,可是没有宠爱,七岁的平阳被封为和亲公主嫁给匈奴单于,哀家在儿姁的寝殿前,跪了三天三夜,也未令先帝收回成命,反而被贬入掖庭。”王娡低声啜泣,见刘彻跪在地上为她拭去眼泪,才止住眼泪。
“掖庭,是哀家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因为他救驾有功被先帝封为紫衣侍卫入宫。平阳的婚事,也是他巧舌如簧,劝陛下撤掉。他提醒哀家,远离儿姁,哀家便猜到平阳的婚事与儿姁有关。从那时起,他教会哀家争宠夺爱,保住平阳一生富贵无忧。直到哀家生下彻儿,稳坐夫人之位,他再次辞别了。为什么即使哀家爬上太后之位,也只能远远地仰望他呢?”王娡眼里布上血丝,饱含无奈,更多的是不甘心。
“母后身体欠安,以后就待在长秋殿里,莫去长信殿。”刘彻得到了答案,叹道。他剥夺了王娡入住长信殿的资格,已是最大的宽容。
临走前,我瞅到王娡捧着一张绣了锦瑟花的帕子失神,便不忍心地奉劝了一句:“别再惦记他了,他入了魔。”
刘越道出王娡是白羽门副门主玉面兔时,我就隐约猜到王娡出墙的男人正是我的好哥哥夏策。他心里,除了锦瑟,不会放进任何人,连妹妹念奴也动了杀心。
可惜,王娡也入魔了。她换上优雅的笑,柔声道:“堇儿节哀,襄王死在娘子谷,哀家深感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