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冬天,愈发地寒冷。
出殡之日,我和刘彻联合演一场闹剧,借九黎组织和赤帝十八骑,剿灭了广川王刘越潜伏在寻常百姓、文武百官、太监宫女中的三千精兵。同时,刘越拨出的五千步兵,在离未央宫一百里处,被紫衣侍卫歼灭。从我进入天牢到出殡,不足十五天的算计,我和刘彻就将刘越分布在长安城的兵力连根拔起。可是,我的心底对这过分容易的成功,产生了不安。
广川王刘越,虽然是先帝的宠妃王儿姁的第一个儿子,却资质平庸,不受先帝的喜爱,按理说他没有造反的野心。况且,他的两个亲弟弟胶东王刘寄和常山王刘舜先后谋反,对他也起了警示作用。然而,他筹谋造反之时,从未发觉我们安排在他身边的眼线有任何异动。
近日来,我待在寒兰阁里,从河南郡水患开始,将所有发生的重大事件罗列出来,一件件地分析,也不曾发现头绪。可直觉告诉我,这一系列的变动,终究汇聚成一个目的。可这个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抬眼望天时,黑云滚滚,北风凛冽,清晨的灿烂阳光不知去向。秋夕姑姑告诉我,长安城可能要下一场大雪了。大雪?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是,长安城除了出殡之日的血腥外,一片祥和,并无可疑之处。至于边关,捷报不断。刘珺攻破上谷,俘虏了江都王刘非的主要兵力,而江都王刘非于乱军之中失足堕马被人踩死。卫青和霍去病分别守代郡、雁门,偶尔开城门迎敌,暂无败绩。
唯有刘珺最近写的一封家书,稍微缓解我的焦虑。哦不,是彻底转移我的注意力!那家书,依旧是一句话,写着:娘子替为夫绣的一千三百一十四朵桃花香囊可有挂在兰兮小筑外的桃树上?听一听,这是一个夫君该对娘子的态度吗!我辛辛苦苦怀孕四个月,他不问我吃不吃得饱、睡不睡得暖,偏偏折腾我给他绣一千三百一十四朵桃花香囊,还要在门口种棵桃花树挂起。不就是赠了佑宁和刘彻一人一只桃花香囊,哪有像他这般斤斤计较的夫君!
既然阿珺相公希望归来之日瞧见门口桃树挂满香囊,我就如他所愿,拔掉驰道上的寒兰,移栽桃树。桃花香囊么,一只绣一瓣桃花,以他最讨厌的水绿色云清缎子为底。如果他责怪桃花香囊怎么以水绿色为底色,我就挺着凸起的肚子,感慨一番,小遗托梦,说水绿色是他的保护色。
提起小遗,今早他真的又托梦了。钱塘湖,断桥残雪,小遗一袭水绿色云清缎子,腰间系着桃花香囊,捧着一朵被冰雪覆盖的寒兰。
“娘亲,莫再使用你的血。”小遗的语调,如梨花酒般温润。
话音刚落,那寒兰上的冰雪,瞬间化成触目惊心的血水,滴落在雪地上,逐渐将大地也染成血红色。
“会招致天灾吗?”我冻得哆嗦着身子。
“河南郡水患,各地蝗灾,长安城雪暴……”小遗喃喃念道。
梦醒,轩窗紧紧关闭,听得寒兰阁外风雪呼呼之声,身子便冷了一半。依依抱着剑在阁内站成雕塑,向我汇报了高逢第三次奉刘彻的旨意、请我去天牢一趟的消息。
我呆呆地坐在白玉床上片刻,回忆起梦境,决定跟高逢去天牢。高逢前面两次的邀请,我都拒绝了。刘彻在出殡之日,数落我四大罪状,我还历历在目,凭什么装圣母玛利亚去原谅一个当众抹黑我的人。
梳洗罢,我从妆奁里翻出一颗红豆玛瑙,递给依依,吩咐她寄到姑苏城的红豆钱庄。这红豆钱庄,便是我与阿胜合资所开,不过阿胜在钱庄的所有资产归在念奴的名下。红豆玛瑙,乃是红豆钱庄的信物。自从阿珺相公这头大灰狼吞掉我的桃花坞和红月牧场,我就提高了警惕,与各大商铺的联络,皆采用信物与密函的结合。比如说,红豆钱庄,密函塞在红豆玛瑙之中,即便被人发现,也只看得到一大堆的阿拉伯数字,因为这密函的解读,还需要依靠一本《世界童话》。哈哈,《世界童话》当然是我编纂。
此次密函写着,置办姑苏城郊良田千亩,招农夫百余人,交给郭解。郭解,何许人也,武功不俗,心狠手辣,爱行侠仗义。由郭解亲自训练,这一百零八个农夫,静待时日,蜕变成精兵。没错,我琢磨的正是屯兵。先帝的十五个儿子,到今年的年底,只剩河间王刘德、长沙王刘发、襄王刘珺、中山靖王刘胜、皇帝刘彻这五子了。去年丧四位,今年又丧了四位,虽然事出有因,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驾车一个时辰后,至天牢。天牢的最底层,一向是关押重量级犯人,上次我小住天牢半个月也是被押入底层的。其实,照自身的经验来分析,天牢最底层的待遇没有想象之中的差劲。铺的稻草天天更换,散发着猗兰殿常点的熏香,就是窗户又小又高。
然而,当我走近关押广川王刘越的水牢时,我立刻收回刚才愚蠢的判断,拔腿就跑,奈何刘彻抓着我的胳膊不放手。呜呜,为什么我要听高逢的话,让依依在外面候着呢。
刘越的水牢,远远地闻到一股恶心的酸腐味,肠胃不好的我立刻抱着刘彻递来的木桶呕吐不止。再凑近瞅瞅,脏水只过了刘越的腰部,水牢的上半部分干燥,却爬着吱吱叫的老鼠,多看一眼,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堇王后来了,广川惠王有何遗言,一次说完。”刘彻负着手,恼道,已经迫不及待地称呼刘越的谥号了。
“刘越,有遗言的话,可以写下来,不必喊本宫过来。”我躲在刘彻的背后,实在没有勇气去正视这座恐怖的水牢。
不过,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提着一双月牙眼,偷偷地打量着家宴时不曾留意的刘越。广川王刘越,长相普通,唯一的优点是,自娶了萧氏为王后,再无纳妾,其宠妻如命的美名却在长安城的皇亲贵胄眼中落下一个畏妻的怯懦性子。如今,望着他安静地斜靠在水牢的墙壁上,泰然自如,保持着诸侯王与生俱来的贵气,仿佛身处在朱门高楼之中般悠闲,倒令人刮目相看。
不对,未央宫和长乐宫的家宴,举行了数十次,却从未注意到他的风采。我承认自己是喜欢帅哥,但是面前摆着一颗夜明珠的话,我至少会留有印象,可我从不记得刘越的模样。除非,这个不简单的刘越,故意为夜明珠蒙上尘土。
“堇王后不想知道,本王为什么谋反吗?”刘越轻笑道。
“没兴趣!”我恼道。
照刘越询问的口气,我不想知道,他也会讲出。事实上,没进入天牢之前,我还一直苦恼默默无闻的刘越为什么谋反,但是瞧见他卓尔不凡的气质,我便知夜明珠又怎么甘心于埋藏在黑夜间。
“真可惜,本王还想顺便说说襄王在娘子谷遇袭之事呢。”刘越故意放缓语调,嘴角勾起一丝危险的笑。
刘珺在娘子谷遇袭?我脸上绽开的笑容,砰地一声碎裂,快步往天牢外走,还没走出十步,依依已经打伤了十几个狱卒硬闯进来,就为了告知刘珺于娘子谷遭受伏击生死未卜的消息。
“依依,派分布在长安城的所有九黎组织,去娘子谷寻找刘珺,遇到阻拦的,格杀勿论。”我狠狠地剜了一眼刘越,强忍着内心的慌乱。
“高逢,传朕命令,赤帝十八骑赶往娘子谷,务必寻回襄王。”刘彻犹豫了一会儿,抚了抚额头,朝高逢不耐烦地摆摆手,生怕高逢的踟蹰会动摇他的决心。
赤帝十八骑,是只听帝王差遣的死士,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刘彻为了刘珺,两次调动赤帝十八骑,这份恩情,我定当铭记。我充满感激地看了一眼刘彻,待依依和高逢领命离开后,才允许眼泪掉落。
“哭什么,襄王没事的,他又不是第一次生死不明。”刘彻掏出了一只绣着金桂的帕子,替我擦眼泪。
连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忧虑,早已使我时常胸闷气短。而刘珺在娘子谷遇险的消息,炸开我堆叠起来的泪堤。于是,刘彻越劝慰,我的眼泪就涌出得越多。
“别哭了,堇儿。万一襄王出事了,你还有朕。朕封你为夫人,立你的小遗为齐王。”刘彻柔声哄道。
突然,刘越大笑,道:“好一个齐王!太后,您听到没,你的好儿子惦记着兄弟的妻子,就像当年你觊觎母亲的未婚夫一样。”
“广川惠王真会说笑。”王娡拔下蝴蝶金钗,轻巧地解开水牢旁边的地牢的锁,从黑暗中走出来。
王娡戴着黑色斗篷,一袭挑金牡丹雪缎曲裾,发髻上别了一支蝴蝶金钗,脂粉淡抹,遮盖眼角的鱼尾纹,虽上了年纪,但风韵犹存。这身装扮,换作平日,可谓素净,但是碰上太皇太后窦漪房薨逝之年,乃是对窦漪房的大不敬,看得刘彻眉头蹙蹙。
“既然太后爱听笑话,本王就再说一个。槐里,住进一个燕王臧荼的孙女名臧儿,可怜家道中落,嫁给了当地人王仲,生了两个女儿,长女名王娡,次女名王儿姁……”刘越道,瞟向王娡时,眼神里汇聚了杀气。
“大胆,哀家的名讳岂容你直呼!”王娡斥责道。
“王仲家门口,有一条小河,秋天水浅,王儿姁将裙角扎到膝盖便可过河。她常常跟河对面的哥哥金王孙一起摸鱼,感情甚好。然而,待到姐姐王娡成年时,母亲臧儿却将王娡嫁给金王孙。王儿姁哭过闹过,甚至在金王孙的鼓动下私奔,也无济于事。”刘越见王娡的脸色挂着端庄的笑,眼角溢出浓浓的嘲讽。
“后来,臧儿为王娡找了相士算命,发现王娡是凤格,便将王娡从金王孙家抢过来,再托关系送王娡进入太子宫。王儿姁以为没了姐姐,她就可以如愿嫁给金王孙。哪知她那宫中得宠的姐姐完全不放过她,在还是太子的先帝面前夸赞胞妹的美貌,王儿姁不得不入宫。”刘越察觉王娡一成不变的笑容变得僵硬,眼角的嘲讽也转成愉悦。
“王娡没意料到,自王儿姁进了太子宫,会分去她大半的宠爱。先帝继位,立长子刘荣为太子。王娡借联姻与馆陶长公主合作,扳倒了太子生母栗姬。不曾想,对于另立太子之事,先帝在广川王和胶东王之间决策不定。直到广川王听信了王娡的话,爬上高树为生病的母亲王儿姁挂祈福橘子,摔断了腿,先帝才决定立胶东王为太子。”刘越道,眼角扫过表现得颇为沉静的刘彻,刘彻当年正是胶东王。
“可是,先帝仍然没有放弃立王儿姁为皇后。为了夺得皇后之位,王娡不惜设计陷害王儿姁与金王孙有染。后来,金王孙为了证明王儿姁的清白而自尽,王儿姁则恨死了先帝,旧病复发而过世。”刘越轻声道,流下两行清泪。
“最可笑的是,当年不甘深宫寂寞的明明是太后,不,应该喊一声白羽门副门主玉面兔。”刘越抬起泪痕累累的眼,满是狰狞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