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楼,楼外虞湖如镜,楼里风波寒心。
面对众人责备的目光,经历了些许沧桑的我也不似当初那般置身于火烤的委屈感。我只是胸口闷闷的,对上司马迁的微笑,心头渴望一坛坛梨花酒的灌溉。原来,温润的笑,也可以浇灭彼此的信任。
李倾城,大概是我无法战胜的月神。这场午膳,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安静地喝着黄莺端来的驱寒汤药,就有七位在长安城名声极好的入幕之宾维护她,为她找出落水的真相。其实,真相已不重要,因为在场的每一位都确信,落水之事是我精心设计的。怕冷怕热的麻雀,又如何超越天上的嫦娥,这就是李倾城邀我赴宴的目的。
“本宫还需回去喝安胎药,先行向李馆主告辞。”趁李倾城的咳嗽吸引了众人的担忧,我牵着淼淼往外走。既然无人愿意相信我,我也省下口舌争辩的精力。
“堇王后且慢。江某实在不解堇王后的动机。据闻,堇王后曾经布了落水滑胎的局,栽赃给王美人,以报昔日争抢襄王之仇。但是李馆主与襄王,同我们一样,只是君子之交,堇王后何来的动机。”江充作揖道,不卑不亢。
听着众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唏嘘,眼底的泪瞬间凝结成冰霜。江充一句动机,实则借寒食一事,抛出了我由于妒忌企图谋杀李倾城的观点。
“绣衣使者好兴致。放着盗贼不捕、越礼不察,倒是对宫闱秘事一清二楚。不知道绣衣使者不畏权贵的性子的,还以为您与后宫女人私通呢。据说,李八子入宫之前,与绣衣使者传过一段佳话。”我冷笑道,将江充呛得哑口无言。在现世,Charlotte就调笑我伶牙俐齿,不去当律师真是可惜了。
“江兄只是出于一番好意,询问堇王后的动机,也算是指出有利于堇王后的疑点,堇王后又何必咄咄逼人呢?”张汤作揖道,理直气壮。
“长安吏断案,往往引经据典,尤其推崇儒家学说。此次的落水之事,长安吏可是要引用孔夫子的那句‘唯有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呢?”我嘲讽道,气得张汤满脸通红。都怪刘珺平日里的大灰狼形象深入人心,以致于在对比之下,大家错误地认为我是随意捏的软柿子。
“堇王后,陛下新政,您也赞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今日的言辞,对孔夫子颇为不敬。”董仲舒捋着羊排胡须,语气谦和。
语罢,我的嘴角抽了抽,董仲舒不愧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大儒,江充和张汤抓着动机不松手,他倒是将注意力转移到儒学身上了。忽然,我接收到董仲舒递来的友善之笑,顿时明白董仲舒的用意。
“董先生误解了本宫的意思。孔夫子的书籍,本宫略读皮毛。孔夫子指的难养女子,是特指诸侯、卿、大夫身边的宠妾。本宫是襄王明媒正娶的王后,助襄王平定胶东王刘寄和常山王刘舜的造反,可不是祸水的范畴。”我作揖道,落落大方。被刘珺逼着学的礼仪举止,终于派上用场了。
“襄王仗着手握兵权,执意撕破和亲协议,抗击兵强马壮的匈奴,劳民伤财,令壮士有家不得归,白骨荒野,更唆使陛下,巧设连环计,残害手足,其身本就不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堇王后应当规行矩步,莫受了襄王的影响。”汲黯道,一番在政见上与刘珺处处不对盘的话,说得大义凛然。
我捂住嘴巴偷乐着,这中大夫汲黯,完全辨不明政治的本质,是如何在朝堂之下存活的。刘珺所做的一切,自然是在刘彻的首肯下,才能进行得如此顺利。刘彻可是未来的千古一帝,野心和城府从不比刘珺少。他那副暴脾气,分明是伪装出来的。
“依中大夫之言,匈奴进犯我大汉的代郡、雁门,代郡和雁门的百姓可要夹道欢迎,献上美人美酒?胶东王刘寄和常山王刘舜,包藏祸心,意图不轨,陛下可要学尧舜禅位的美德?敢问忠君爱国的汲大人一句,忠的是藩王,爱的是匈奴吗?”我反问道,一气呵成,字字铿锵。
哈哈,每每跟刘珺斗智斗勇、拒绝喝当归的我,把白的说成黑的本事,也不差劲。至少汲黯的那张老脸,黑云层层压过,若不是被董仲舒及时拦住,恐怕要爆粗口,毁了文臣的形象。
突然,平阳侯曹时大拍手掌,笑道:“本候一直不懂襄王是如何改掉夜宿温柔乡的恶习、独宠堇王后一人。今日得见堇王后的诡辩,佩服佩服。难怪,襄王除了偶尔流连在嫣红馆,绝不沾染半点红尘。”
话音刚落,众人窃窃私语,经平阳侯这般提点,找到了我的动机。刘珺是李倾城的入幕之宾,这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李倾城生性高冷,对于刘珺曾经高调地向太皇太后请求迎娶李倾城之事,置之不理。因此,长安城的皇亲贵胄,以为清尘脱俗的李倾城无意于权贵,愈发地尊重李倾城。然而,这只是刘珺保护李倾城的手段。
“老夫记得,襄王之所以成为李馆主的入幕之宾,也是因为玫瑰花灯倾斜、襄王及时营救了落水的李馆主。当时,老夫有幸在场,却无缘为李馆主诊治。襄王的医术,堪称国手。”淳于思缓缓道来,沉浸于当年的回忆之中。
他这番回忆,更是坐实了我不能忍受刘珺对李倾城的爱慕才设计了落水一出好戏,好像我是破坏了刘珺和李倾城才子佳人般的故事的罪魁祸首。
果然,老实呆板的太仆石庆和高寝郎田千秋,替众人下了结论,连忙齐声指责道:“堇王后,有违妇德,犯了妒怒,理应向李馆主斟茶道歉。”
我瞟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李倾城,巧笑嫣然:“想必李馆主体弱多病,不记得告知诸位,阿珺相公为李馆主凿紫罗兰湖泊、建思夏居,陪伴了十年的生辰。我的确为了李馆主,与阿珺相公吵过架。最近一次,阿珺相公喝醉了酒,喊着李馆主的小名夏儿,我疼了许久,不确定阿珺相公对我的到底是利用还是真意。但是,我怀上了小遗,这是我和阿珺相公的孩子,也是希望。我根本不需要做些伤害夫妻情意的蠢事!”说着说着,眼泪悄悄地滴落,我不得不垂下高昂的脑袋。在陌生人面前,我不允许自己流泪。
“是我做的,跟堇姐姐无关。我看不顺眼那团扇,涂掉了叮嘱的字迹,特意设计了堇姐姐在虞湖落水,败坏李倾城的名声。”依依拔出佩剑,将我护在后面,冷冷地道。
“对,不关堇姐姐的事。淼淼也有份,紫嫣花是在清凉殿采的。堇姐姐怀有身孕,连陛下也敬畏三分,淼淼讨要紫嫣花,并无难度。”淼淼上前,挺起胸脯。
佑宁翘起兰花指,板着脸,给淼淼和依依一顿爆栗,恼道:“你们两个真多事。襄王宠我们堇王后入骨,平时为堇王后没少剔鱼刺剥虾壳、梳发髻画娥眉,又怎么会忌惮李馆主的才貌呢。”
起初,淼淼和依依的维护,令我感动得落泪。我忽略依依的别扭劲儿,强行和她们抱作一团,笑靥如花。但听到佑宁的袒护,就哭笑不得了。剔鱼刺剥虾壳,是为了在床上加倍地欺负我。梳发髻画娥眉,都是我被迫学会服侍他的。自家的夫君,绝对是披着羊皮的狼。
“到此为止。堇王后请回吧,莫再来嫣红馆。”司马迁揽住李倾城的腰肢,轻轻地拍打着李倾城因哭泣而颤抖的背部,冷冷地道。
这是司马迁第一次用如此冰冷的语气与我对话,却不是印象中的第一次。我努力地回想,只觉得仿佛宿醉后的头痛阵阵,实在记不起他曾经的冷言冷语了。或许,他那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刻印太深,以致于忘记他不是天神,而是凡人。
“阿离,我没做过,你会后悔的。”我扔下这句话,推开众人,飞奔出去,一丁点也不想待在这个蒸发掉我的氧气的明月楼。
出了嫣红馆,我爬上沉香木马车,蜷缩成一团,眼泪止不住地决堤。如果不是淼淼、依依、佑宁在身边,我恐怕无法支撑住众人的质疑。我摸着干瘪瘪的肚子,一遍又一遍地安慰小遗,娘亲不怕李倾城,越安慰眼泪掉得越汹涌。
蓦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撩开帘子,递来绣有锦瑟花的帕子。抬眼间,夏策一身白衣胜雪,眉心一点朱砂倾尽天下。我扯过帕子,胡乱地擦红眼睛,倚靠在枕头上,不予理睬。
“妹妹刚刚舌战七位入幕之宾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当年夏儿力排众议、推行新法典的风采。”夏策笑道。
“夏先生的妹妹,是嫣红馆的那位月神,别喊错了血缘关系,多给本宫安一个罪名。”我双手交叉,学着刘珺阴冷的语气,眉头蹙蹙。
“妹妹定然不记得被逐出夏国之事。夏家家训第一条,伤害家人的,逐出夏国,剥夺夏国国籍。妹妹当年也是因碰上红月湾的起潮而遭受了陷害,躲进南国。”夏策道,取出一把石榴红绢纱团扇。
那石榴红绢纱团扇,左下角残留着念奴的黄金虾球的油印子,正是李倾城送到兰兮小筑的。而且,团扇上仅仅写着中秋之月,红烛高照,或泛舟虞湖,或登楼赋诗,或轻歌曼舞,静候良人,倾城拜上,不存在所谓的郑重提醒。
我夺过石榴红绢纱团扇,冷嗤一声,恍然大悟。原来,落水之事,是李倾城贼喊捉贼。她不惜吸入大量的紫嫣花粉,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毁坏我的名誉,离间我和阿离的友谊,甚至破坏我在阿珺相公心中的地位。
“夏儿,毕竟是我的亲妹妹,自然不能当场损了她的颜面。妹妹,不会怪哥哥吧?”夏策笑道,嘴巴上唤着夏儿的名极其亲切,眼底却闪过浓浓的恨意。
“你要是真当李倾城为亲妹妹,就不会急切地归还我的团扇了。”我冷笑道。
“夏儿是夏国的第一美人。自从她将十四位辅佐长老全部拉下马,一统整个鲛人座,夏国人已经奉她为紫姬神女。多少男人为了她终生不娶,也导致了她高傲的性情。她最不能容忍,像妹妹这样资质平庸的女人,抢走了原本爱慕她的男人。南国的紫离公子,便是因对她若即若离,惹她惦记了一万年。”夏策笑道。
“李倾城,阿离,都不是地球人?”我质问道,心中顿生了不详的预感。
夏策点点头,察觉我的不安,补上一句:“紫嫣姑娘,你也不是。”
“不可能!”我立刻摇摇头,恼道。随后,抱着膝盖,惊慌失措。
“高维物种,能够自由穿梭在低维度的平行空间,却不能穿越同维度的平行空间。紫嫣姑娘若是不相信,可戴着这羊脂白玉镯子,同襄王穿越试试。只不过,襄王这三维物种,会落得意识溃散的下场。”夏策捉住我手中的羊脂白玉镯子,笑道。
“放开堇姐姐!”依依不知何时,站在夏策后面,拿着佩剑,指向夏策的脖颈。
骤然,夏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单手拨开依依的剑之际,转过身子,抓住了依依的脖颈。依依整个身子悬在空中,拼命地掰开夏策的手,却无能为力,吓得脸色惨白。
“夏策,希望本宫与你合作,对付你的亲妹妹的话,就松掉你的手!”我拔了钗子,刺向夏策的脖颈,划出一道浅浅的血口子。
砰地一声,依依摔在地上,赶过来的淼淼和佑宁搀扶住她,帮她轻轻地擦拭脖颈上的青紫痕迹。
“妹妹,真聪明,不枉哥哥从河西走廊就一见如故。”夏策抹去脖颈上的血,伸出舌头舔舔,大步流星离去。
我依然无法消化自己不是地球人的信息,携带着依依、淼淼、佑宁回兰兮小筑。其实,我是不是地球人,不重要。有他们三人的维护,比起加拿大那段尚未遇见Charlotte的岁月,幸福多了。
画外音:
红月湾,紫宸宫。
刘珺:堇儿,听说,夏国有不少人为了你终生不娶。
夏堇(笑开了花):那不是听说,是事实。堇儿以前可是银河系第一美人,每次开银河系常务会议时,必定收到一大堆情书,都是使用我最爱的紫色相思花。
刘珺(眸光渐冷,拈着一朵残败的紫色相思花):哦,可是长这个样子?
夏堇(立即挤出盈盈泪水,殷勤地送上一枚香吻):阿珺相公,堇儿错了。
刘珺(寒潭眸子泛起狼光,随即将夏堇按在身下):错了,就得乖乖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