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子时,且说明月楼里,芍药花灯通明,李倾城的入幕之宾齐聚一堂。
淼淼对付伶牙俐齿的黄莺,本就吃力,再碰上长安吏张汤、中大夫汲黯这两个有板有眼的古董,气得哑口无言。
淼淼原本是平阳侯的细作,潜伏在胶东王刘寄身边,又恰好被刘寄派去混入兰兮小筑,现在跟着姐姐丁四娘投入了九黎组织。之前,关于胶东王刘寄的情报,皆是淼淼和扮作刘寄宠妾的丁四娘提供的。至于假平阳侯的秘密,淼淼打探到死去的平阳侯有一个孪生弟弟因命犯孤星、克死双亲而遭受遗弃,就被我强行要求撤回了。因此,淼淼对上平阳侯绵里藏针的质疑,露出一贯的心虚胆怯,急得眼泪簌簌。
那个同淼淼一起替我讨回公道的依依,还以为真的有长进,结果只是当根木头站着,给淼淼递递拭泪的帕子。哎,趴在窗口的我,深切感受到,淼淼联合依依,连李倾城的黄莺也难以抗衡。还是我堇王后拔了玉簪,披散头发,脱了鞋履,扔掉披风,亲自出马会一会李倾城的入幕之宾。
“淼淼,你怎么哭了,到底是哪个不怕死的把你惹哭了。”我推了半掩的门,快步走到淼淼身边,替他心疼地擦眼泪,话语虽带有攻击性,但调子上尽量缓和,配上衣冠不整衬托出的落水之后的憔悴,俨然一副楚楚可怜的弱者姿态。哈哈,天天在阿珺相公那匹大灰狼的算计下过生活,能不养成小狐狸吗?
然而,依依不解风情地打破了我的功力,用未出鞘的剑逼迫站在门外为我拿着衣物的佑宁现身,并挑了披风裹在我的身上,训斥道:“襄王有令,不得使用苦肉计。”
“这是苦情计,不是苦肉计!”我反驳道,接着懊恼地捂住不知往哪里搁置的老脸,露出一对月牙眼,偷偷地观察各位入幕之宾的神色,脾气暴躁的已表现出愤怒,涵养极好的也就冷嗤一声,这回还真是坐实了平阳侯的怀疑。呜呜,不怕神一般的对手,就怕猪一般的队友。
所幸,李倾城的入幕之宾也不是全部盲目维护李倾城。酿得一手清甜可口的梨花酒的司马迁,此时从玫瑰红纱幔里走出来,抚了抚皱起的眉头,勉强露出温润的笑容,作揖道:“夜已深,诸位不如先回去休息,待明日李馆主醒来,再给大家一个交代。”
司马迁见众人窃窃私语,却没有挪动脚步之意,便亲自提了一盏兰花灯,送我离开明月楼,淼淼、依依、佑宁自然跟随其后。于是,众人不情不愿地散去。
马车上,我和司马迁并坐着。我抱着兰花灯,左看看右看看,笑靥如花。这嫣红馆的兰花灯,比我从商铺里订做的还要精致。那水蓝色的轻纱,嗅一嗅,居然是熟悉的寒兰香,闻着闻着便流出了眼泪,不知阿珺相公在代郡可好。
“堇姑娘怪子长舍了你、救了夏儿么?”司马迁轻声道,含着浓浓的歉意。
我习惯性地用刘珺的袖子擦眼泪,幸好记起司马迁坐在身旁,只能任凭眼泪风干,留下浅浅的泪痕。司马迁在我和李倾城同时落水之际,抛弃了近处的我,去营救远处的李倾城,若说不气恼,那也太对不住我们两个人的梨花酒情谊。但是,我无权气恼,他也向我表明了,很久以前,他就爱着李倾城。像李倾城这样的月神,试问天下有哪个男子不会动心。
我本想回答一句“我能理解”,却突然想起念奴不见,莫不是夏策哄着她留宿嫣红馆了,心底莫名地不安。只要念奴单独在夏策身边,我就会慌张冒冷汗。
“念奴在哪里?”我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中山王接念奴回落樱小筑了。”司马迁道,依旧是风轻云淡的笑,只是略带苦涩。
我松了一口气,有阿胜守护着念奴,不必担心,打了几个哈欠,瞌睡虫侵袭了脑袋,完全忘记了回应司马迁的歉意,索性靠着马车壁,眯眯眼。
马车内蓦然变得安静,偶尔遇到几个坑坑洼洼,四肢无力的我便东倒西歪,甚至大意地撞到司马迁的怀里,闹得脸颊羞红的,暗暗吐槽自己当初怎么不拉出四平八稳的沉香木马车招摇过市呢。
下了马车后,我从侧门入,走得飞快,可不想面对刚才的尴尬境地,若是被刘珺的忠实拥护者依依瞧出什么蛛丝马迹,我可能要筹谋一下带着小遗离家出走了。
“堇姑娘,子长相信你。”司马迁喊住我,笑道。他说的相信,便是指我没有借假装落水,摆脱玫瑰花灯突然倾斜、导致李倾城坠湖的嫌疑。毕竟,李倾城不识水性,而我会狗刨式。
“阿离,梨花酒也有个离字。”我回眸一笑,以梨花酒象征我们之间的友情。
既然司马迁对卓文君没有特别的情愫,那么司马迁倾诉的故事应是与李倾城有关。其实,李倾城与司马迁也很般配,关键是司马迁同李倾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话,李倾城就不会骚扰我和阿珺相公了。呵呵,重色轻友的毛病又犯了。
可惜,我错过了司马迁难以克制的复杂情绪。他的容颜虽然不如刘买般惊为天人,但是与生俱来的气质更胜过天神。一直都是宛若泉水般清澈的笑,以为寻到山谷方能得到,仰头看才发现在山巅。如今,他的眼底,闪过震惊、喜悦、落寞、迷茫,终于从天上堕落到人间。
第二天正午,嫣红馆派人过来告知李倾城已苏醒,为聊表昨晚的招待不周,特意邀请我去嫣红馆用午膳,并且听长安吏张汤汇报取得的虞湖落水的新进展。
长安吏张汤因不懂圆滑而经常受到同僚的排挤。未意料,他对李倾城倒是上心,愿意利用职务之便查清虞湖落水的谜团。看来,所谓的午膳将是一场鸿门宴,我索性摆出堇王后的架子,吃饱喝足之后,登上刘珺专用的沉香木马车,携淼淼和依依去嫣红馆。至于佑宁,快马加鞭赶到昨日的中秋佳节,疲惫不堪,被我哭着闹着留在兰兮小筑休息了。
嫣红馆的明月楼,李倾城邀请了七位入幕之宾,分别是太医淳于思、长安吏张汤、中大夫汲黯、绣衣使者江充、太仆石庆,大儒董仲舒、高寝郎田千秋。平阳侯曹时、郎中令张汤、长安商贾夏策,尚未列入宾客之待遇,仅以李倾城的好友身份出席。
这七位入幕之宾,最难请的当属大儒董仲舒,董仲舒本是被派去给江都王刘非为丞相,劝说刘非安分守己,造福江都。然而,事与愿违,江都王刘非与匈奴勾结,乃是通敌叛国的大罪。董仲舒大失所望,返回长安城后,闭门思过,连刘彻三番五次前去拜访也被拒绝了。高寝郎田千秋,供奉高祖陵寝,即使病重也坚守职位,还是刘彻下旨强制他休假,才得了中秋前后三天的闲暇。不得不惊叹,李倾城的本事,做母仪天下的皇后也不为过。
而且,这七位入幕之宾,无论是在朝堂之上还是长安城内,性情刚正,不畏权贵,最适宜作为公正的裁判者。绣衣使者江充,即在姑苏的画船上邀了李姬赴宴的江齐,为躲避赵王刘彭祖的太子刘丹的追杀而逃入长安,改名为江充,因处置馆陶长公主的随从而一举成名。太仆石庆,更是出了名的谨慎忠厚,刘彻外出的马车至少清点三遍。李倾城在入幕之宾的挑选上,也是花了心思。
入座后,我扫了一眼这七位入幕之宾,张汤是酷吏,汲黯和刘珺不对盘,江充假仁义,石庆呆板,田千秋不熟,就不必浪费闲情去客套了。淳于思颇有医德,紧急情况下假装小遗踢得我肚子疼,应能得到几分支持。董仲舒有过一面之缘,在列国就候的新政上,对我颇为赞赏,可以拉拢过来。夏策、平阳侯、司马迁,摆明偏袒李倾城的,在午膳上估计会保持沉默。
于是,作为地位最高贵的宾客,我的第一杯酒,要敬给董仲舒。“董先生,近来如何,陛下挂念得紧。皇祖母身子不爽利,陛下趁机推行了许多新政策,待董先生指摘。”我高举一杯梨花酒,向董仲舒作揖道。
“堇王后,今日我们不论国事。”董仲舒完全不给面子,吞了酒就坐下。
“淳于太医,今早起床头疼,许是落水吸入了寒气,午膳后可否替本宫看看?”我托着额头,竭力表现得虚弱。
“堇王后,面色红润,中气十足,不像是寒气侵袭。”淳于思真是一如既往地诚实呀。
讨好董仲舒和淳于思失败后,我暂时没辙,只得乖乖地吃着依依用银针试毒后确认安全的食物。李倾城的饮食,同刘珺的类似,以清淡为主,我对着一盘盘挑不出肉渣子的菜,庆幸自己提前享用了大鱼大肉,拥有足够的精神气扮作优雅的王后。
这午膳,鸦雀无声,响动稍微大的汤勺碰撞到瓷盘的声音还是我发出来的。依依越提醒我,我就越紧张,差点将一盅孕妇爱喝的鱼胶炖老母鸡汤泼到李倾城身上。我再三道歉,始终觉得丢脸,委屈兮兮地向平日里鬼主意多的淼淼求助,可她今日走神得厉害,竟然没有接收到我的暗示。
午膳后,上了甜点,众人才开始了谈论。长安吏张汤首先陈述了昨晚落水的过程以及重大发现。这玫瑰花灯倾斜,便是有人在最外层的支撑花瓣上动了手脚,看起来像哄抢芍药糕时红莲舟擦过的无心之失,实则切痕整齐,应是匕首等锋利物造成。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切痕上沾染了少许血迹,估计是凶手不慎割伤自己残留的。
“除了玫瑰花灯的问题,第九层的红烛也有异象,掺杂了紫嫣花粉。紫嫣花,十年开一次花,清香凉爽,缓解烦躁,珍贵无比。但是,紫嫣花粉,遇水则等同曼陀罗花的效果,致人昏迷。大户人家的婢女往往候着开花的时辰,及时剔除了花粉,防止吸入过量的紫嫣花粉。”淳于思道出李倾城落水之后迟迟不苏醒的原因。
司马迁听到紫嫣花,不经意地朝我瞟了一眼,那清澈见底的泉水,分明起了细小的涟漪,令恰好对视上的我,捂着胸口,莫名地酸疼。
“堇王后右边的侍女,听见张先生提及血迹时,不自觉地将手缩到袖子里,可否给大家瞧瞧。”汲黯道,言辞虽然谦谦有礼,但语气上已有向刘彻上奏的严厉之色。
“淼淼可是黄花闺女,手只能给子都看。”淼淼咬着嘴唇,欲泣非泣,一副怕被汲黯非礼的少女模样,气得汲黯脸上乌黑一片。
“哦,没了子孙根的,也能称为黄花闺女么?”平阳侯毫不犹豫地揭示了淼淼的真实身份。
霎时,众人看向淼淼的神色里,多了鄙夷,甚至是赤裸裸的厌恶感。尤其是跟着李倾城的婢女黄莺,当众冷笑一声,径直打量了淼淼的下身。
“淼淼,给他们看,省得他们疑神疑鬼。”我恼道,将淼淼护在身边,捉住他的手摊开,发现虎口有一道细小的伤痕时,大惊失色。
此刻,张汤拿出了一截带有切痕的支撑花瓣,与淼淼的伤痕比对,当即判断出应是同一种锋利物导致的。顿时,众人窃窃私语,瞥向我的目光皆生了指责的意味。
“本宫也落水了。虞湖上的红莲舟数百只,唯有本宫的红莲舟出了状况,又作何解释!”我恼道,将小声啜泣的淼淼埋入怀抱里,轻轻地拍打他的脊背。
“虞湖的凤尾红鲤,闻到青釉暖玉灯下的寒兰香,易狂躁,在红莲舟底啄了小孔。李馆主可是在石榴红绢纱团扇上郑重提醒过。”江充道。
“那是你们的请帖。我的请帖只有,中秋之月,红烛高照,或泛舟虞湖,或登楼赋诗,或轻歌曼舞,静候良人,倾城拜上,这几句话。”我恼道。
“堇王后,可愿差人取来请帖看一看?”司马迁道,一贯的温润里添了几分失望,显然认定了落水之事是我精心设计的。
“阿离, 你不相信我……”我昂起脑袋,暴露出红红的眼眶,倔强地不许眼泪滴落。
那看不顺眼的请帖早被我扔掉了,如何证明我的清白。这明月楼的午膳,果然是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