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湖落水之事,七位入幕之宾在李倾城的再三恳求之下,决定不追究我这个被他们认定为布局者的过错。自此,李倾城的月神形象,更靠近广寒宫了。而我烧掉了夏策送的石榴红绢纱团扇,懒得洗清自己的嫌疑,安静地待在兰兮小筑养胎,不问世事。
董仲舒前往兰兮小筑拜访过我一次,赞我颇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觉悟。其实,我信奉的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李倾城设计我啃下这个哑巴亏,落了妒妇的名声,我又怎么会甘心受气呢。只是,现在还不是和她交锋的时候。既然夏策告知,我不是地球人,那么,我就不必顾及蝴蝶效应,利用我所知晓的一种未来的可能性,游刃于汉家天下。
怀有小遗两个月,眨眼间入冬,下过几场雪,天气愈发寒冷。佑宁为小遗添置新衣,缝制了两大箱子,我调笑佑宁要不要连小遗的嫁衣也做好,佑宁恼起来眼眶都红了。依依替小遗削了木马和木剑,雕工精致,我向她多讨要一只木玩偶,赠送卫子夫尚未出生的孩子,她学足了刘珺的气质,冷着脸不搭理。淼淼存了不少银两,偷偷地打造了小孩子的金锁金镯子,被我撞见之后,厚着脸皮说是准备给子都,子都可没那么细的脖子和手脚。
岁月如此静好。冬日的暖阳笼罩在佑宁、淼淼、依依之间,透过半开的轩窗,便能瞧见灿烂的笑容。但是,抱着暖炉看边关传来的捷报的我,偶尔生了几分不安,隐约觉得这祥和的外表下涌动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兴许是来自于孕妇的忧虑吧。
临近卫夫人卫子夫的产期,太皇太后窦漪房下了懿旨,宣我入住云光殿,沾沾卫子夫的喜气,切莫同前三次的怀孕一样中途滑胎。本想装作不适推脱掉,就可避免与刘彻尴尬的会面。奈何窦漪房派了燕姑督促淼淼、依依、佑宁为我收拾行李,又请了太医淳于思帮我安胎,断了我找理由拒绝的念头。
云光殿,左侧殿暂时作为刘彻批阅奏折、密宣内朝近臣之地,右侧殿便是我的临时寝居,太后王娡特意拨了秋夕姑姑照顾我和卫子夫。生性贤淑的卫子夫挺着九月大的肚子,本可搁置繁琐的礼仪,却执意去长乐宫给窦漪房请安。进了未央宫的我,也只能顶着一对睁不开的月牙眼,携带依依,陪同随往。哎,深切地怀疑,窦漪房所谓的沾喜气,便是逼迫我一大清早去长信殿跪上半个时辰。
长信殿,太后王娡站在殿外,皇后陈阿娇、李八子李姬、王良人王月出跪着。窦绾和馆陶长公主被燕姑请入殿内服侍窦漪房。卫子夫于殿内就坐,而我这回是跪在殿内,不必忍受外边的刺骨寒风。
果然,我没有跪在殿外,燕姑的动作就利索许多。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我们被准许进入正殿。所幸,依依及时戳醒了正在小鸡啄米的我,才不至于闹出笑话。
正殿内,窦漪房坐在铺就着凤舞九天云暖缎子的金丝楠木软塌上,已同窦绾和馆陶长公主拉起了家常,笑得鱼尾纹都卷起了花朵。
“给皇祖母(母后)请安。”我们齐声福了福身子。
窦漪房道了一声起身,我们就坐。馆陶长公主和王娡坐在窦漪房的身边。陈阿娇坐在左侧的第一位置,卫子夫、王月出、李姬依次排开。我和窦绾坐在右侧。
“哟,真是稀客,什么风把我们金贵的堇王后吹来了。”馆陶长公主依旧穿着奢华的酒红色孔雀尾长裙,笑里藏刀。
“回皇祖母,堇儿刚到长安,孕吐不止,怕玷污了长信殿,便听从了襄王的安排,暂免了请安,请皇祖母恕罪。”我行礼道。
“孕吐不止?又怎么得了闲情去嫣红馆这种肮脏地出风头,差点子嗣不保呢!”馆陶长公主咄咄逼人。
“回馆陶长公主,嫣红馆,跟桃花坞一样,皆是卖艺不卖身的。否则,馆陶长公主,也不会舍得花上万金,赎回董偃。”我笑靥如花,见馆陶长公主气恼又不能发作的模样,愈发得意地展现自己的端庄优雅。
“都是做母亲的人,小浪蹄子还是这般目无尊长。”窦漪房一拐杖重重地打在地上,斥责道。
“小浪蹄子流了三次产,怕是这一胎也靠不住。太皇太后还是早些为襄王安排妾侍,开枝散叶。”燕姑附和道。
陈阿娇起身,朝我眨眨眼,尔后一巴掌扇向燕姑:“放肆!堇王后贵为襄王的正妻,岂容你这种贱婢诋毁名声。”
“母后,贱婢以下犯上的,该如何处罚?”我抚摸着瘪瘪的肚子,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王娡。
“燕姑伺候母后多年,一直忠心耿耿,谨小慎微。母后待她如姐妹,难免令燕姑模糊了等级意识。而且,燕姑年纪大了,脑子不灵光,本是搜刮了一番好言,到嘴巴偏成了不大入耳的话,也是情有可原的。”王娡笑道,这明显为燕姑开脱的言辞,说得滴水不漏,博得窦漪房的频频点头。
“好了,你们退下吧,省得有人看不惯哀家这长信殿里的老婆子。”窦漪房挥挥手,恼道。
于是,我们行礼告退,王娡、窦绾、馆陶长公主照常陪着窦漪房用早膳。出了长信殿,路过白梅林,李姬和王月出簇拥着卫子夫,姐姐妹妹地称呼着,互相分享酿白梅酒的心得,其乐融融。独陈阿娇一人走在前面,健步如飞。这白梅酒,自然是刘彻这种附庸风雅之人爱喝的,去年冬天他就在感叹没有红颜知己一起赏梅喝酒。
我急着追赶陈阿娇的步伐,道一声谢谢,顺便打探一下王娡和王儿姁的八卦。王儿姁的两个儿子胶东王刘寄和常山王刘舜造反,或许与宫中秘闻有关。未意料到,那碍事的曳地鱼尾裙,不知被后面的哪一个宫婢踩了一脚,一时间站不稳,朝前扑向,吓得我边掉眼泪边死死地护着肚子。说时迟那时快,我原本打算抓住依依的胳膊支撑住,却突然腿脚疲软,从斜坡上滚落,恰好撞上了卫子夫。霎时,我和卫子夫瘫坐的地上,流出一滩鲜血,宫人哭喊,李姬和王月出手足无措,纷纷落泪,乱作一团。
确定身下没有热乎乎的感觉的我,立即站起来,吩咐宫女准备好坐撵,搀扶卫子夫抬到近处的长秋殿,又叮嘱腿脚快的依依去太医院请稳婆医女速至长秋殿,然后嘱咐太监前去云光殿和长信殿报信。担忧我的肚子的依依,踟蹰不前,还是被我狠狠地瞪了一眼,才开始行动。
长秋殿侧殿,卫子夫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神志不清,一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没生过孩子的我,看着她身下的血浸染了床单,急得眼泪簌簌,只能边脾气暴躁地催促着宫女去门口瞧瞧产婆医女是否赶到,边用温热的帕子替卫子夫擦拭身子。
待到产婆医女赶来,因产妇出血不吉利,我被请出了殿外,趴在窗口听里边的动静,压根不理会跪在殿外为卫子夫祈福的王月出和李姬。
一盏茶功夫后,窦漪房、王娡、窦绾、馆陶长公主齐齐到来。
馆陶长公主因卫子夫怀孕,曾买通杀手暗杀卫青,还连累自家的女儿陈阿娇被刘彻禁足,当然是对卫子夫生了万般的仇恨,瞅着卫子夫因摔倒而破了羊水,嘴角藏不住狰狞的笑意,怕是心底暗暗祈祷卫子夫难产而死。
王娡则是心急如焚,不顾窦漪房的劝阻,进入殿内,掌握着卫子夫的随时状况。卫子夫身家清白,怀的是刘彻的第一个孩子,关系着刘彻的帝王之位。刘彻因专宠皇后陈阿娇数十年而无子,已被言官多次提请效仿尧舜,拟定继位人选。
忽然,一个产婆浑身沾染了鲜血,从殿内走出,跪地道:“启禀太皇太后,卫夫人恐有血崩的征兆,危急时刻是大还是保小?”
“保大!倘若子夫有何事,你们就全部陪葬!”刘彻终于风风火火地赶到,跳下坐撵,踢了产婆一脚,任凭窦漪房拄着拐杖的痛骂,径直入了长秋殿,我也趁机溜进去看看卫子夫。
撕心裂肺的叫声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在长秋殿回荡,听得我浑身颤抖,幸亏秋夕姑姑在旁扶着我。几个产婆跪在床边,不停地劝卫子夫使劲,额头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医女们负责倒掉血水和取来干净的热水,在王娡的指挥下,有条不紊。
“出来了,是公主!”产婆的一声欢呼,令众人松懈了绷紧的弦。
可惜,惊喜不到片刻,便成了惊吓。那女婴,被抱在刘彻怀里,屁股受了几下拍打,也不睁眼哭泣。产婆医女直道不好,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恳请刘彻饶命。
“陛下救救我们的孩儿……”可怜卫子夫撑着最后一口力气,拽着刘彻的衣袖,哀求道,最终因失血过多和体力不支而昏迷。
王娡听到是公主,脸上的喜悦少了一半,又发现公主不会哭,更是寒了心,接过刘彻怀里的女婴,掐了掐女婴的人中,将耳朵贴在女婴的胸膛,寻找脉搏之声,折腾了许久,面容上只剩疲倦和悲伤,叹道:“厚葬公主吧。”
“不会的,卫长公主不会死的。”我喃喃道,从王娡手中夺过女婴,抱在怀里轻轻地拍打,趁着众人沉浸在哀伤之中,咬破手指,将流血的手指塞进女婴的嘴巴里。
过了一会儿,那女婴的脸颊由青紫色恢复了红润,小身子挪了挪,发出嗡嗡的啼哭声,再次令众人惊喜。刘彻大步流星,抱着女婴,摇摇晃晃,哼着乐曲,逗弄女婴,嘴角扬起浓浓的笑意。还是王娡提醒小公主需要喝奶,刘彻才依依不舍地放手。
“传朕旨意,封卫夫人产下的公主为卫长公主,赐名刘梓君。”刘彻大喜。
长公主之封,必须符合三个条件,一是长女,二是皇后所出,三是对社稷有功。刘梓君只占了长女一项,刚出生就被封为尊贵的长公主,可见卫子夫的受宠程度之盛。见风使舵的高逢,顶着太后王娡的不悦,连道三声恭喜,就出去颁布刘彻的口谕。
果然,此口谕一出,殿外立刻炸开了锅。先是馆陶长公主大怒,呵斥卫子夫恃宠生骄,凭着狐媚功夫,蛊惑刘彻枉顾礼法,越级封刘梓君为卫长公主。接着,窦漪房责备了几句哭成泼妇的馆陶长公主,截下了刘彻的口谕,容稍后再议。最后,刘彻出了长秋殿,强硬执行口谕,对窦漪房下了逐客令。
窦漪房、馆陶长公主、窦绾走后,我见李姬和王月出也起身行礼告退,便使了眼色给依依,阻拦她们。
“李八子,王美人,你们不向本宫解释一下,为何本宫的裙子被踩而滑倒,冲撞了卫夫人,导致难产?”我笑道,仔细打量两人的神色,却发现这两人演技太好,只看得出满脸的震惊。
“堇儿,你没事吧?”刘彻不去问责那两人,跑过来关切我,真是哭笑不得。
“陛下,不如将李八子和王美人交给本宫审问一番。”我扫过两人一闪而过的冷笑,愈发地难堪。
“当时,主子站在堇王后的前面与李八子说笑,如何从堇王后的背后袭击。”玉成跪地,质问道。
“莫不是堇王后不小心摔倒,怕陛下责罚,就恶人先告状?”碧婷跪地,附和道。
“玉成(碧婷),不得无礼!”王月出和李姬双双恼道。
“小双。”依依护着我的身子,轻声道。
顿时,刘彻大怒,唤来高逢,道:“皇后犯了妒怒,杖责二十,其婢女小双乱棍打死。”
“慢着,不问青红皂白,就处置阿娇,对阿娇不公。小双踩了我的裙角,也许是背后有人指使。”我拦住刘彻,恼道。杖责对于身娇肉贵的皇后来说,可谓是身体和精神上的双层折磨。阿娇就算想害卫子夫,也不会伤及到我。
“装晕。”依依见我和刘彻僵持着,悄声凑近我的耳朵。
语罢,我竭力苦着脸,捂住肚子,挤出几滴眼泪,佯装晕倒在依依的身旁。然后,刘彻也不执著杖责了,屏退李姬和王月出,同依依争抢到我,箭一般地冲出去寻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