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嫣红馆,天凉如水,红莲舟中的青釉暖玉灯也捂不热冰冷的手心。
李倾城扮作那奔月的嫦娥,演绎一曲倾国倾城的《月神赋》,深深地刻印在众宾客的脑海之中。那些名门贵公子白发催生后,也常常向儿孙提及当年李夫人的天人舞姿。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他们细细地品味李延年的佳人歌,总会叹上一句,难怪当年先帝寻了方士为李夫人招魂。
接下来的拜月仪式,极其短暂。跪在红莲舟上,双手合拢,朝着月亮,许下虔诚的愿望。说这拜月仪式短暂,便是短在许愿。据说,出身书香门第的小姐,十分看重许愿的诚意,往往准备丰盛的瓜果,静静地跪上一炷香的时间。然而,嫣红馆的诸位已拜了李倾城为月神,又何必浪费闲情去向天上的月亮许愿呢,走走过场即可。
“喂,阿离,你耳背吗,我在问你对文君说了什么残忍的话。”我也不稀罕在情敌的地盘里许愿,嫣红馆的月亮说不定会诅咒我呢。
“紫嫣姑娘,还是像过去一样喊子长为紫离吧。之前子长以为紫嫣姑娘便是堇儿,多有得罪,还请见谅。”司马迁笑道。依旧是风轻云淡的笑,却感受到淡淡的疏离。
“我就是堇儿,不是紫嫣姑娘。要不是你酿的梨花酒好喝,我才不唤你阿离了。唤一次,就被阿珺相公惩罚一次。”我扁扁嘴,恼道。
“夏儿,不喜子长喊她堇儿。”司马迁喃喃道,眼底闪烁着难以倾诉的失落,转瞬即逝。
“堇姐姐,司马大哥,要帮念奴抢芍药糕哦。”念奴站在远处的莲花舟,努力地挥舞着胖胖的小手。
这芍药糕,与拜月仪式后面的一个活动有关。西汉的中秋,月饼尚未诞生,人们常常吃桂花糕和菊花糕来应景。菊花糕,入口苦涩,喜欢的人较少。桂花糕香甜,却容易腻味。至于芍药糕,仅出自嫣红馆的馆主李倾城之手。李倾城爱芍药和玫瑰,长安城无人不知。李倾城做的芍药糕,一点点甜酒味,一点点酸桃味,含在喉咙里,尝到清雅的花香,滋味无穷,颇受文人雅士的追捧。所以,长安城的糕点铺,皆不会卖芍药糕。不过,我敢肯定芍药糕比不上油焖大闸蟹,虽然我没有吃过芍药糕。
蓦然,狂风起,红莲舟中的青釉暖玉灯灭,虞湖方圆十里漆黑一片。仰望苍穹,那轮圆月也躲进乌云里,遮住容颜。再眨眨眼,一袭梨花白暗金曲水云裳,借着素练,飘然落在虞湖中心的巨型玫瑰花灯的顶端。这巨型玫瑰花灯,共有九层,每一层的花瓣上安置了红烛。那长长的水袖轻轻一抛,腰肢弯折,环佩清响,第一层的红烛燃起。随着众人划红莲舟,将巨型玫瑰花灯围了几圈,用火折子将青釉暖玉灯再次点上,淡青色的微弱光芒,守护着艳丽的烛火,犹如众星捧月。
待第九层红烛被点燃后,周围的气氛变得紧张,因为当李倾城再次持着素练奔向广寒宫之际,以先前的《月神赋》为起音,天边将散落千百朵白色的糕点,宛若隆冬的香雪。
拿到芍药糕的,被邀请至明月楼,与李倾城比试才艺,获胜者将成为李倾城的入幕之宾,赢得日后同李倾城饮酒吟诗、缓歌曼舞等极尽风雅的资格。当然,李倾城厌恶过分的争抢,众人即便心底痒痒,也会努力维持谦谦君子的形象,撷取附近的糕点,挤兑挤兑身旁人即可。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意芍药糕。像我这种对做入幕之宾没兴致的贵妇,自然是一屁股坐在青釉暖玉灯旁,暖暖手,摸摸瘪瘪的肚子,跟小遗说句娘亲饿了的悄悄话,忆起昨晚吃的烧鸡,嘴巴淌着清口水。
但是,视线凝结在李倾城身上挪不开的司马迁,不争不抢就奇怪了。他掀了衣摆,蹲在我的身边,递给我手中的竹筒,笑容仍然如山涧清泉般温润,轻声道:“吃吧,怀孕的女人受不得饿。”
我打开竹筒,嗅到浓浓的烤鸡香,忘记接过司马迁的竹筷子,便用手抓起来吃。烤鸡肉外焦里嫩,骨头应是事先剥离,再经淡淡的竹叶味过滤,油而不腻,咬起来滋滋响,不到片刻便将烤鸡消灭干净,瞅到司马迁脸上的愕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没剩下一半留给司马迁的,羞愧得垂下脑袋。可是,那只忽然伸过来擦去我嘴角的油渍的手,吓得我抱不住竹筒,跌落在地。再抬头,已然是鼓起愤怒的脸颊,瞪着罪魁祸首了。
那只手,带着淡雅的竹香,如洁白无瑕的暖玉般温厚,正是司马迁的。他被我这么一瞪,做贼般心虚,捡起竹筒,默默地擦拭红莲舟上沾染的油汁。
“子长失礼了。请相信子长并无恶意,只是错把堇姑娘当作夏儿。”司马迁略表歉意,原本清澈的丹凤眼,蒙上薄薄的星尘,少见的迷茫。
“那子长也莫喊我为堇姑娘了。我已嫁作人妇了。”我恼道,看在烤鸡的份上,也不搬出堇王后的身份噎死他。
这司马迁,左一句夏儿,右一句夏儿,才过了多久,便与故人李倾城亲密到如此地步。说起来,卓文君也与司马迁是旧时相识,两人都爱好音律,约凤栖山的梨花树下饮酒对曲,极为般配。不曾想,李倾城在兰兮小筑一揭开面纱,周围的人事就乱了套。红颜果然是祸水呀,不如早些将李倾城塞给刘彻,断了司马迁的念头。他敢抛弃卓文君,活该当太监。
“子长与文君之交,向来是淡如水,欣赏对方的才情而已。原先见了堇姑娘戴着羊脂白玉镯子,错认成堇儿,文君只是顺水推舟为子长多争取些相处的时日罢了。”司马迁似乎洞穿了我脑袋里唧唧歪歪的心思,解释道。
争取多些相处的时日?我好像是比较热衷于卓文君与司马迁的八卦,便总是翻出名头,邀两人相聚,还惹得刘珺莫名其妙的不快。相会的时候,只有我们三人,卓文君往往中途退席,那么卓文君想争取多些相处的时日,岂不是为了我与司马迁?发现这个惊人的消息,头脑顿时冒起了星星,猗兰殿刘彻那场告白,我还没消化呢,怎么就又蹦出了一个司马迁。为什么我一点也没察觉到他们的喜欢呢?
于是,我边骂自己感情迟钝边往后退,试图离司马迁远远的,尤其是对上司马迁丹凤眸里压抑下去的落寞,以及欲上前拉住我的手,我索性退后了一大步,结果,踩出了红莲舟的边缘,朝后掉入了虞湖里。
砰地一声,我下意识地护着肚子时,耳畔响起急切的救命声,几乎同时相伴的是嘈杂的落水声,荡起的浪花溅到我的脸颊上。恍恍惚惚,察觉一道浅绿色的身影渐行渐远,左心房似乎酸疼,摸一摸,又消失匿迹,直到佑宁托起我的身子,哭得跟个泪人似的,我的嘴角微微上翘。代郡失守,佑宁还活着,真好。
子时,万籁俱寂,中秋的月已落幕。我躺在陌生的芍药含春云烟帐子里,睁一睁月牙眼,瞅到佑宁正坐在床边的台阶上,专心地给一件月白色云清曲裾绣着淡紫色的兰花,就起了捉弄的兴致,捂着肚子大哭道:“小遗,我的小遗!”可惜,挤不出眼泪,又舍不得掐自己的肉,哭起来干巴巴的,连自己都嫌弃这演技了。
“堇王后,可是肚子疼?”佑宁放下针线活儿,顾不上礼仪,连忙蹲在我的身边,替我揉揉肚子,见我哭得稀里哗啦,也急得眼泪簌簌,待我稍微缓和后,替我裹好被子,就出去唤大夫过来。
“佑宁,没事了,小遗还在,他有些无聊了。”我拖住佑宁的手,轻声道,说到后面越发没有底气,便将小遗拿出来当挡箭牌。
其实,怀上小遗,跟以前流掉的三个不一样,我能够感受到母子之间深切的牵连。比如说,我想吃香辣大龙虾,小遗立刻在肚子里翻滚,干呕得没有胃口,连刘珺也戏言,小遗这是自我保护。所以,落水那刻,我竟然生不出丝毫的担忧。
佑宁知他被我戏耍了,气得坐在圆桌子旁,灌下一壶冰凉的茶水,别过脸去,活像受气的小媳妇。
“这芍药是我最喜欢的紫色耶。”我撑着床,伸长了手勾住那件未完工的月白色云清曲裾,仔细端详着,故意将兰花说成芍药,眼底掠过一缕狡黠的笑。
“兰花,襄王最爱的兰花。”佑宁恼道,一把夺过月白色云清曲裾。
“不气啦?”我托着下巴,笑道。
“跟堇王后生气,还不如去襄王面前告一状。”佑宁掏出手帕,翘起兰花指,抹了抹泪痕。
“佑宁待我真好,特意为我做一套九公子的衣裳。”我披了外衣下床,拈起圆桌上的糕点,砸吧砸吧地吃起。
“别自作多情,这是给小公子的。”佑宁笑道,眸子里闪着亮晶晶的光芒。
话音刚落,一口玫瑰糕差点卡住喉咙。这月白色云清曲裾,分明是男子的成人衣裳,而且尺寸同刘珺的接近,我不过是特意说成备给自己的,引佑宁一番令人发笑的批评。
“佑宁,小遗还没出生,你缝制他成年的衣裳干什么?”我脱口而出,心中一阵慌乱,死死地盯着佑宁,却生怕看出他患了绝症的端倪。
“呸呸,瞎想什么,这是习俗,小公子未出生前,都要订做一系列从啼哭到弱冠的衣裳,保佑他健健康康。我们许家九代单传,靠我娶妻生子,怎么可能英年早逝呢!”佑宁冲我甩着手帕,恼道。
“吓死我了……”我嘀咕道,一颗心差点从云端跌落,幸好被另一片云朵托住。因我低着头,轻轻地拍打肚子,自然错过了佑宁极力掩藏的哀伤。
这里是连一草一木都看不顺眼的嫣红馆,我执意回兰兮小筑沐浴补觉,佑宁搬出小遗和刘珺也劝不动我。可是,简单地换了件木施上的云裳,就被告知淼淼和依依在明月楼里胡闹,势必要为我落水之事,向李倾城讨个说法。呵呵,淼淼会大吵大闹,我信,但是依依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她平日里比木头还站得直。
明月楼应七夕的寓意,建在虞湖边,只砌民间认为不吉利的七层。明月楼,处处透着七七的韵味,七层台阶右拐,眺望月上柳梢,七层台阶再左拐,便见虞湖秋月,是赏月的绝佳阁楼。
气喘吁吁地爬上明月楼的第七层,远远听得淼淼和黄莺的争执。淼淼,毕竟是去了子孙根的男子,恼怒起来,提高了嗓门,像只破锣。黄莺,人如其名,即便吵架,也是悦耳的调子。
“李倾城定是妒忌我们家堇王后深受襄王的宠爱,才在红莲舟上动了手脚,妄图一尸两命。”淼淼双手叉腰,恼道。
“不愧是狐媚子调教出的,不阴不阳。上演一场跳湖,博同情,反诬告起馆主。说不定,玫瑰花灯倾斜,馆主不慎落水,也是你们做的。”黄莺冷笑道。
“你说谁狐媚子呢!狐媚子是专门用于李倾城这种风尘女子的!”淼淼指着玫瑰红纱幔,怒道。
“淼淼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待张汤查明真相,再还堇王后一个真相。”张汤作揖道。入了这嫣红馆,张汤倒是懂了风情,脱去朝堂上穿了五年的旧靴子,穿了一身新衣。
“张先生说得对。淼淼姑娘若是在这撒泼,恐损了堇王后的清誉。”此话一出,明月楼阵阵唏嘘。不畏惧刘珺的颜面的,唯有中大夫汲黯。
听到汲黯成熟稳重的声音,我甚是激动,也不着急进去,趴在窗口,露出两只月牙眼,悄悄地观察一番。
“中秋佳节,长乐宫举行了祭月和家宴,堇王后因有了身孕,被准许留在兰兮小筑为襄王祈福。淼淼姑娘确定是堇王后去了嫣红馆落水么?”平阳侯笑道,儒雅的装扮,毒蛇的心肠,一句疑惑便将众人带入对我的质疑境地。
张汤、汲黯、平阳侯,玫瑰红纱幔里边的淳于太医、夏策、司马迁,李倾城果真是人间的月神,收了长安城的大半权贵,作为入幕之宾。
作者有话:从这周开始,每次的更新改为周五晚上八点。谷主决定放弃今年的CPA,努力更稿子,看有没有希望做到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