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时节,九谷进入收割的鼎盛期。可气温过了秋老虎,依旧没有下降。刘珺的寒潭眸子,倒跟这天气唱反调,愈发地冰冷了。
大禹山的十万兵力,服了解药后,皆愿意追随刘珺,还有原先被囚禁在高脚楼的女人也甘愿投身于红帐中,为刘珺效力。因此,我纳闷了好几天,都吃不下去喜爱的雕胡饭。
还是丙夜上大禹山汇报了霍去病带兵协助卫青的情报时,顺便以敬仰的姿态告知了我,这归功于刘珺制定的从军优渥待遇。简单来说,分为两条。第一条,除了朝廷应得的那份,战死或伤残的将士可以额外得到一笔丰厚的安抚费。第二条,从军时未娶妻生子的,安排貌美的娇妻。
丙夜大概是刘珺的忠实拥护者,极力渲染刘珺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的美德。呵呵,我埋头数着雕胡饭粒,不想搭理他。刘珺的军帐,可是冰蓝色的云尘缎子,贵得咋舌。还有,他在长安城,每月的开销是三千两。盲目崇拜真可怕。
刘珺最近很忙,不是在议事堂处理收到的书信,就是去陨铁矿附近查看打造兵器的进程。十万兵力,被他分成三股,一股炼铁,一股操练,一股农忙,而高脚楼的女人负责烧火和带孩子。晚上,我趴在书案上看话本,眼皮子都打不开了,仍然见不到眉头蹙蹙的刘珺。早上,照例裹着薄被在床上翻了几个滚,捶着冰凉的枕头撒撒气,刘珺连个背影也不让我瞧瞧。唯有对着丙夜端过来的当归乌鸡炖汤大哭时,刘珺才会揉揉眉间,半哄半骗地喂我喝当归。
山下的境况,并无值得担忧之处。胶东王刘寄获得刘彻再次拨给的五万精兵后,不到半个月,就声称追回粮草,光明正大地占领敖仓,并到处散播了“紫薇星黯淡、天魁星代之”的谣言,继而顺应天命,自立为帝,号称三十万大军,不日破长安。这三十万大军,十万来自胶东国,是刘寄的子弟兵,十万来自刘彻从各郡的调配,十万来自投降的暴徒。可惜,刘寄准备于祭天后进发长安之时,敖仓一夜之间血流成河,伏尸百万,刘寄的尸体被他的爱犬啃食。那十万暴徒,有一半是刘珺提前流入河南郡的潜伏兵。还有刘彻的调配,全部服了毒药,除非不要命,才会傻傻地替刘寄卖命。十五万兵力,除掉归附于刘寄的势力,恰到好处。
金秋正是蟹肥桂花香之时,我托混得半熟的丙夜下山偷偷买了一筐螃蟹和几壶桂花酒,在厨房忙活了大半天,打算做一桌子的美食同刘珺赏月。咳咳,虽然这月儿还是缺了口子的白玉盘,但是人团圆嘛。
前些日子,我尝试着帮刘珺处理一些简单事务后,得了清闲,便找工匠做起大提琴。本想于良辰美食之中,跳兰兮舞给刘珺看,但想到李倾城在兰兮小筑那倾国倾城的一舞,心头酸酸的,便作罢了。和李倾城相比,我唯一能够胜出的,便是大提琴,因为大汉没有大提琴。
许久不拉大提琴了,技艺生疏了。更糟糕的是,受刘珺愁眉不展的影响,原本引以为豪的灵感只会冒出蓝色的泡泡。无奈之余,我从几首大提琴曲中挑了一支稍微轻松的歌谣。
在梦的边缘,你的眼角带着笑意。在灯的中心,你的眉间锁愁魂。划一只小船,去种花种草。哦,无意间听见你的呓语。别恼,别笑。我只是想向你借一缕芳香,插在我的发梢。(选自谷主大学写的诗《杏花》,谷主又偷懒了)
这首曲,很温柔,是我在见到一位高脚楼的女人为爱慕的打铁师傅擦去额头的汗水时有感而发的。明明刘舜和刘寄被刘珺巧设陷阱而除去,可刘珺看起来又恢复了当初捂不热的冰山姿态。他不告诉我在担忧什么,我只能去猜,猜到最后,悄悄地擦拭眼泪。即便如此,我还是努力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议事堂后边的小院,我炖了螃蟹煲、烧了鳜鱼、煮了排骨汤、炒了青菜、热了桂花酒,摆满圆木桌子,用盘子先盖住。然后,快速地沐浴一番,换上水蓝色深V银片鱼尾裙,扎了花苞头,戴上珍珠耳钉,优雅大方。可我抱着大提琴,左等右等,从紧张到失望,也瞧不到刘珺踏着月色,从小院门口走来。
兴许是刘珺公务繁忙,忘记了约定的时间,我不停地安慰自己。待到肚子饿得疼了,我决定提了食盒去议事堂瞅瞅。近来食欲不佳,常常呕吐,我刚站起身子,就将中午喝的鱼胶粥全部吐出来。急切地漱了漱口,便去寻刘珺。
议事堂,烛火通明,却远远嗅到酒香,是熟悉的梨花酒,甘甜醉人,但也不甚熟悉,我喜爱的梨花酒不会如此浓郁。我推开门,就察觉几个酒坛子随意地躺在地上,心中顿生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放下食盒,抬眼发现本该堆在书案上的书简跌落在书案脚下,而酒坛子占据了书案的位置,坛子口隐约露出一支白玉簪。我连忙从酒坛子中将趴在书案上的刘珺拖出来,搀扶到椅子上。
第一次看见刘珺的醉态,心头有点疼,仿佛被玫瑰花刺到。俊美的容颜,染上如罂粟花般绚烂的酡红。那双寒潭眸子褪下冰冷的武装,若凛冽的北风下存活的蝴蝶,颤抖着翅膀。
刘珺曾说过,他厌恶喝醉的感觉,那些醉酒之人皆是没有能力掌控命运的。当时我暗暗盼着他喝醉,说不定醉酒的他,会变成可爱的话痨子,一句一句地向我表白。
关上议事堂的门,我唤来丙夜,从后边的小院搬一张软塌到门前,故作娇羞的样子,暗示着今晚要当为刘珺添香的红袖,睡在议事堂。守在门口,见丙夜远去,我才舒了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劲儿,将软塌拽到议事堂内,又半拖半背地扶着刘珺爬上软塌。紧接着,摸黑进入厨房,端了备好的醒酒汤和搭着热毛巾的水盆,为刘珺灌下醒酒汤,以及擦拭身子。
忙碌到精疲力尽,我强撑着身子,靠在书案脚下,整理书简,一页一页地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大汉必定面临了巨大的危机。烛火燃尽,我换了新的,见到一封朱红色笔迹的密信时,打了寒颤。事情比想象的还要棘手。
那书信写着:匈奴单于伊稚斜集结主要兵力攻代郡。代郡失守,后将军李广战死。江都王刘非,让道江都国,协助匈奴绕过代郡,从雁门关的背面袭击。雁门沦陷,中山王刘胜下落不明。匈奴左右贤王联合夹击关内侯卫青的军队,其外甥霍去病突破重围,卫青生死未卜。
此次战役,在史书上称为北上之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史记》里记载的是李广死在排于北上之战后面的漠北之战。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想起临走前,李广老将军满头白发,信誓旦旦要死守代郡,如今成了悲凉的现实。可恨的是,代郡依然失守。
还有,北上之战,卫青应是大获全胜,捣了右贤王的老巢,俘虏匈奴人一万有余,更捕获牲畜千百万头,怎么会变成生死未卜呢。至于刘胜,回顾他与红玉的对话,他可是北朝的常胜将军,居然落得下落不明。
我不禁苦笑,自从穿越到西汉,蝴蝶效应还真是阴魂不散,严格地遵循着墨菲定律,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然而,眼下不是追究蝴蝶效应的时候,北上之战的溃败,关键在于刘珺忙着清除刘舜和刘寄的势力,未能及时支援代郡,也就是说匈奴提早知晓刘珺不在代郡的讯息。这讯息,可是叛变的江都王刘非泄露的?那么,埋藏在刘珺或者刘彻身边的暗线到底是谁?刘彻脾气是暴躁些,但性子细致,从不将朝堂之事带入后宫。而刘珺,身边除了佑宁伺候,能近他身子的只有我。暗线是如何逃过刘珺和刘彻的注意力,拿到讯息的?不知为什么,我越追寻答案,越发地忐忑不安,总产生一种错觉,也许从河南郡爆发天灾开始,所有的人和事,便走入了一张蜘蛛网,做着垂死挣扎。
蓦然,砰地一声,刘珺摔下软塌,像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拽着我的衣襟不肯松手,喃喃道:“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夏儿……”
夏儿?这两个字如一把冰刀刺入我的心口,我疼得跪在地上,淌着无声的泪。寒冰症发作,刘珺念叨的是夏儿。借酒消愁,刘珺惦记的还是夏儿。阿珺相公,其实你爱的是唤作夏儿的李倾城吧,我只是假装不知道,你呢,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于是,我狠心地推开刘珺,怕自己心软,不敢回头看他狼狈的模样。一不小心,被酒坛子绊倒,低头瞧见木椅下藏着一个火盆。那火盆,有一封烧了大半的书简,只能模糊地辨认出蝗字。我的脸色瞬间苍白,莫非是蝗灾?秋收季节,遇到蝗灾,便是国难。别说急需粮草供应的北上之战将不战而败,光是保障大汉子民的温饱问题就焦头烂额了,若是兵强马壮的匈奴趁机入关破长安,恐是国将不国,难怪刘珺近来愁眉不展。
书简底下,压着一条打了兰花结的浅紫缎带,极像卫子夫织的却被刘珺扔掉的那条,再细细观察,那缎带上多了些看不懂的文字,连起来宛若念奴喜爱的小金鱼。令我震惊的是,当我的手指触摸到这些文字,脑海里浮现出一句祭文:以紫姬圣泉之名,献吾血,泽百草,杀万人,埋白骨,祭三途河之彼岸花,导忘川之不归亡灵。
我攥紧了浅紫缎带,默默地下了决定,终究转过身子,将刘珺搁在自己的胸怀,眼泪簌簌,柔声道:“阿珺相公,你最好是一辈子欺骗我,你爱的是堇儿。”说着说着,音量渐小,没了底气。
我这倔强的性子改不了,不被折磨得伤无可伤,也不会死心。所以,起初我一直别扭地拒绝刘珺的靠近,因为我承受不住他的抛弃。若他离开,带走的不是云彩,是一份支离破碎的赤子之心。
走出议事堂,戴上浅紫缎带,飞快地奔跑到田野。所幸,大禹山收割季节偏早,没有受到蝗灾的影响,刘舜如果不是生在皇家,来到现世或许能和袁隆平成为好友。
已是金秋,夜里也感受不到凉风,一股子闷热堵在胸口,黏糊糊的,这大概便是蝗灾的气候。我咬破手指,以血为墨,照着缎带上的文字,在田野中书写。片刻后,那血滴连成金鱼,散发出淡紫色的光芒,吸引着我抱住双膝静坐其中。
蓦然,头顶那块小小的天空飘起雪花,刮着飕飕的北风,冻得我直颤抖。接着,雪花尚未落地即融化,土壤中冒着一片嫩绿的芽。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完全认不出到底是黍、稷、稻、粱、三豆、二麦这九谷中哪几种。然后,小芽长大,随着一层高过一层的热风,抽出了稻穗,稻穗由绿色转为金黄,我大喜,这是我爱吃的大米呀。北方不盛行水稻,刘珺得托商旅从南方高价运回。
“堇儿,停下来!”刘珺饱满疼惜的斥责声传达到耳畔。
此刻,我才发现,鲜红的血从受伤的指头喷涌而出,流到土壤里发芽开花,绽放出夺目的彼岸花。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生生相错,世世永不相见。那地狱花,疯狂生长,形成天柱,将我和刘珺生生隔离。
“阿珺相公!”我哭喊道,却察觉发不出声音,一时间瘫倒在地,任由鲜血涓涓流出,养育着彼岸花。
直到刘珺用双手去拔掉彼岸花,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我才回过神,冲向刘珺,即使双腿被彼岸花缠住,我也要爬到刘珺身边,因为我的脑袋里回荡着一段凄婉的哭泣:阿离、哥哥,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开我?
当我终于倒在淡淡的寒兰香之中,我费力地抬起手,去抚摸刘珺的寒潭眸子,轻笑道:“阿珺相公,不要再让堇儿一个人孤独地活着。”尔后,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