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凤栖山的梨花开时,山下的荼蘼已有凋零的趋势。
未等到卓文君抱来花锄,我就找了向秋夕姑姑讨教做刘珺爱吃的松鼠桂鱼的理由,慌乱地逃开了,也避过了司马迁黯淡的眼神。自从听司马迁讲紫离的故事,我的胸口会莫名地疼痛,好想好想灌下十几壶梨花酒。这种买醉的愁苦,似曾相识,责任越沉重,心事越不敢吐露。
大概是刘珺迟迟不寄家书回来,恰好洛阳那边传出春耕暴动,我担忧得整晚失眠,才会产生幻觉吧。其实,也不算是幻觉,Dash为了隐藏白血病和我提出分手,我也这么消沉过。
没情绪看司马迁和卓文君之间的暗涌,可以去桃花坞听韩嫣唱唱小曲,顺便享受一下子都的推拿手艺。刘珺从巴蜀赶回后,我一直为了小龙虾的死和他怄气,消瘦了不少。咳咳,刘珺调侃玉桃还是很饱满,就忽略不计。
然而,我刚下了马车,张开双臂朝桃花坞飞奔,迎接我的是一双春水融融的寒潭眸子。桃花谢了,桃花坞现在只能和采桑阁斗斗谁家的碧叶多。可刘珺穿了一身少见的血红色袍子,执了一把擦得干干净净的剑,睫毛上扬,嘴角含笑,成了桃花坞的活招牌。不似妖孽,胜似妖孽,难怪他不跟阿胜抢红衣,阿胜是通往地狱的彼岸花,而他是血统纯正的地狱修罗。
“堇儿……”刘珺笑道,扔掉了剑,大步流星,将我紧紧地揽在怀里。
凑近了,才嗅到淡淡的寒兰香,夹杂着褪去的血腥味。削尖的下巴,点点胡渣,小麦肤色,浓浓疲惫。我疼得眼泪簌簌,早已忘记处在人流颇旺的地段,胡乱地翻开他的衣裳,去寻找伤口。
“堇儿,本王没事,身上的血都是别人的。带去的侍卫没有生还的,佑宁也差点死掉……本王一进长安城,脑子里都是你,就来到了桃花坞。”刘珺捉着我的手腕,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拂拭我的泪痕,轻声道。他故意描述得平淡,可提及佑宁时,寒潭眸子闪过一丝狠戾,那是化不开的杀气。
“骗子,骗子……”我发现了他温厚的左掌划过一道深深的伤口,白布条包扎得极粗劣,便咬咬嘴唇,奋力地撕开,听得他闷哼地一声吃痛,连忙伸出舌头舔舔他的左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能滑落,怕咸咸的味道刺激了伤口。
唾液止住指头的鲜血,我能理解。但是,我的唾液,使刘珺伤口上裸露的皮肉迅速愈合,我就傻了眼。若不是刘珺蓦然抱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还在假设是不是穿越时空令基因发生了突变呀。
“堇儿,不许离开本王。我只有你了。”刘珺哽咽道。
他闹着孩子气,霸道地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寒潭眸子宛若刹那间落尽的繁华,独自啃噬着挥之不去的寂寥。那梦中的银发紫衣美人,坐在紫罗兰色的海浪上,也是饮着道不尽的哀伤。
“阿珺相公,我也只有你。”我踮着脚尖,捕捉他的嘴唇,浅浅地尝一口,却被他按着脑袋,缠绵了许久。
千年后,还记得他说的那句“我只有你了”。爱,不需江山为聘,也不必海誓山盟,但求心底存着唯一的彼此。可惜,当时太年轻,并没有明白其中深意。
“堇王后,卫青去了建章宫。”依依冷不防地站在背后,道。
“建章宫?你怎么不拦住呀!”我无意识地推开刘珺,喊道。
“卫青还活着?”刘珺那双寒潭眸子瞬间冰冻三尺,冷冷地道。
只要刘珺下达死令,在九黎组织第一杀手甲子的软剑下,从无生还的例子。听白扁老头说,卫青能够保住性命,全靠我的朱雀血。不止一人提及我的血可以起死回生了,难道我的血也变异了?所以,大部分人以为卫青已死,熟不知他在姑苏城守着前匈奴太子于单。不过,据霍去病这臭小子不小心说漏嘴的情报来看,卫青极有可能被刘彻任命为紫衣侍卫总领,躲在姑苏城训练一批孤儿。
“堇儿用自己的血救了卫青?”刘珺抓着我的肩膀,寒潭眸子酝酿着暴风雪。
“阿珺相公,来不及了,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始末。”我使劲地挣脱开刘珺,骑上依依为我提前准备的快马,背起箭筒,挥舞起马鞭,急匆匆地赶往建章宫。
建章宫,位于长安城西上林苑,尚未完工。刘彻打算在太液池为卫子夫的龙胎举行放生鲟鱼仪式。所谓鱼跃龙门,鲟鱼被视为最接近龙的鱼种。卫青表面上是去建章宫复职,实则查探太液池的附近是否存在可疑人物。因此,一收到卫青回长安的消息,我就立刻派依依跟踪。卫青连姐姐卫子夫也不去看望,直奔建章宫,大概是受到刘彻的新指示吧。
果然,我寻了建章宫一圈,在神明台发觉了打斗痕迹。刘彻慕仙好道,修造了高达五十丈的神明台,台上有铜铸的仙人,仙人手掌大约七围,手掌托着直径二十七丈的铜盘,盘内安置了巨型玉杯,承接空中露水,名为承露盘。刘彻每日的膳食,只使用玉杯中的露水,坚信长服可延年益寿。所以,神明台守备森严,除了看得见的护卫,还有暗处的紫衣侍卫。
远远地瞧见神明台上卫青以一敌十,愈挫愈勇,便松了一口气,跳下马,不紧不慢地爬上神明台,选择一个最适合观战的视角,顺便耍上几支箭,不偏不倚地射中黑衣人的手腕和脚踝,令他们不得动弹即可。
神明台上,共有两拨杀手。一拨是馆陶长公主的,刘彻为卫子夫未出世的龙胎娶了一个男婴的名字,卫子夫的盛宠一时超过了当年怀孕的李姬和王月出,馆陶长公主心急陈阿娇的皇后地位不保,便买通杀手,谋害卫青,意欲给卫子夫一个严重的警告。另一拨,身份不明,招招致命,势夺卫青的项上人头,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偶然,打碎了玉杯,砸坏了铜盘,便引来了暗处的紫衣侍卫以对皇帝刘彻不敬之罪围捕杀手。
刘彻估计半个月喝不到所谓的琼浆玉露,想想他那张气得黑炭的脸,我就开怀大笑。又可以将猗兰殿的古董换成高仿赝品,任刘彻砸碎,好多的金元宝在眼前晃呀晃。不对劲,金元宝怎么变成星星了?我努力地站起身子,一股强烈的剑气逼近我那双眼皮一直跳的月牙眼,紧接着,砰地一声剑气消失,熟悉的寒兰香扑鼻而来。再揉揉眼时,胳膊肘撞到精壮的胸膛,我扁扁嘴巴,暗地里抗议,大灰狼来了,摆明不会让我继续看好戏。
“背对着本王,数到九,再转过来。”刘珺冷冷地道,清冽的嗓音表示着不容反抗的气场。
我的心底还在纠结着到底要不要这么听话,可身子已乖乖地背过去。刘珺的惩罚,五花八门,针针见血。桃花坞的桃树,都是我花了重金买回来的,过几个月就结出水灵灵的蜜桃了,万一刘珺挑个盛夏时期算账,我只能望着兰兮小筑上上下下啃着蜜桃,欲哭无泪。想一想,身子立即抖了抖,初夏将至,怎么寒风阵阵,果真是受刘珺的欺压太久,落下病根子呀。
“蠢女人,本王说数到九,就转过来,十九下了。”刘珺轻咬我的耳垂,将我的身子扳到他的怀里,笑得比死掉的桃花还妖艳。
大众场合,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我的脑袋忽然冒出如此正经的训斥,即刻挪了挪身子,站得跟竹竿一样笔直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察觉到卫青的背后中了箭伤,鲜红的血染了半旧的淡紫衣袍,不禁大怒。那支箭,箭羽开成粉色桃花,正是我平日专用的桃箭。能从我背后的箭筒悄无声息地取桃箭的,唯有刘珺。
卫青拒绝我的搀扶,双腿跪地,撕下衣襟,塞进嘴巴,忍痛拔了箭,利索地涂上金疮药止血,待流出的血液凝固,双手握着七星流风,步履艰辛,确认倒在地上的杀手是否存在活口后,再踉踉跄跄地走到刘珺跟前,掀起衣摆,作揖道:“卫青谢过襄王的不杀之恩。”
数月未见,卫青看似狼狈、实则锋芒渐露的飒爽英姿,让我意识到他是时候去战场上磨砺,成为守卫大汉江山的战神了。我甩开刘珺,喊住卫青:“卫大哥,平阳侯曹时,在平阳公主生下曹襄时过世。”
卫青回眸,冲我一笑,暗示他正因此事受到假冒的平阳侯的追杀。他硬朗的笑,如大漠的夕阳,即使风沙掩埋,也能发出万丈光芒。他朝我挥挥手告辞,从麦色转为黝黑的脸庞,泛起红晕,却丝毫不影响骨子里凝聚的王侯将相之气。
“堇儿,堇儿……”刘珺每喊一声,结冰一层。富有磁性的嗓音拨弄着我的心弦,没有温度,不带起伏。
“阿珺相公……”我惊慌地去抱着他的胳膊,却被他投来的淡漠吓得跌倒,早已忘记去责怪他暗箭杀人的罪行,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我的身边拂袖离去。
刘珺在恼。我知晓七叶是假冒的平阳侯与公孙敖的妹妹私通所生下的儿子,便派七叶接近平阳侯。平阳候谎称刘珺才是杀了七叶的母亲的亲生父亲,唆使七叶杀死我的小龙虾报仇。于是,我将计就计,在大婚之时,七叶借平阳侯的白羽门门徒,除掉图谋不轨的赵王,并杀了我腹中的死胎,以博得平阳侯的信任。若不是心急告知卫青平阳侯的身份,我确实没有打算坦白逃婚背后的筹谋。
卫青在建章宫遭到馆陶长公主暗杀一事,传遍长安,致使刘彻震怒。陈阿娇再次被禁足在椒房殿,任凭她嚷嚷着多少次自杀,刘彻也不陪她演戏了。而馆陶长公主,在窦漪房的出面下,得了不许踏入未央宫的处罚,不疼不痒。
至于卫青,刘彻只字不提,仅是邀请我扮作小太监去观摩大朝正殿的早朝。大朝正殿,同宣室殿,共属于前殿的主体建筑。我早就巴望着一睹会见群臣、商议国事的盛况了,可刘彻一句后宫不得干政扼杀了我的希望。这个直男癌晚期患者,害我熬通宵批阅奏折时,怎么不说后宫不得干政呢。
可惜,刘彻的提议,不能激起我的欢喜。刘珺已经和我分房睡觉一个月了,我怎么高兴得起来。求秋夕姑姑学做松鼠桂鱼,打扫刘珺的书房兰兮轩,向佑宁询问如何照料寒兰,给刘珺绣了新的水蓝色香囊,贤惠得连淼淼都怀疑我患了失心疯,也没寻得刘珺一丝的留意。
大朝正殿,刘彻坐在龙椅,示意我模仿太监尖细的声音,道出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这句。果真,话音刚落,站在最前排的刘珺,抬起寒潭眸子,大怒的气息瞬间压抑下去。见到我胡闹,刘珺还会生气,好事情,我摸着扑通扑通跳的心脏,双腿颤抖。
“本王有事起奏。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王,以大汉囚禁了涉安候于单为由,屡次兵至代郡、雁门、定襄、上郡等地寇掠。本王恳请领三万骑兵,北上讨伐匈奴。”刘珺不称臣,只道本王,于礼不合,难怪刘彻看不惯他嚣张的气焰。
“准奏。三万骑兵拨给襄王,守代郡。三万骑兵分给靖王,保雁门。三万骑兵归入关内侯卫青,重创匈奴。”刘彻笑道。
刘彻说了三句,群臣就倒吸了三口凉气。第一句,只道襄王,摆明是不承认刘珺大司马大将军的地位。第二句,派刘胜远赴雁门,就赶不及窦绾的生产之期。第三句,身份卑微的卫青凭借姐姐卫子夫怀有龙胎的福气,封了关内侯,更是令群臣忿忿不平。
“龙城之战,卫青识破军中奸细,助大司马大将军夺得大捷,理应封侯。”我跪地道。
“太监干政,如何处置?”刘彻听到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尊称,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怒道。
“陛下圣明!”刘珺跪地道,默认了刘彻的调兵方案。
然后,群臣跪地,高呼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万岁。期待的早朝以刘彻那张笑得满面春风的嘴脸为句号。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作者有话:飞将,指卫青,不是李广,可以查阅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