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横戈马上行。
冬祭第一天,草原降下瑞雪,银装素裹,辽阔万里。
我还没睡够八个小时,就被抱着小白的念奴在床头嚷嚷着格桑梅朵而吵醒。接着,几个婢女入内。迷迷糊糊的我,任由她们摆布。半柱香后,对着铜镜,发现自己穿一件浅紫骑服,腰间挂着雪白箭筒,这番装扮,满意是满意,但是一想到伊稚斜又打算借助我精湛的箭术来加深匈奴族人对紫姬大人的信服度,就不大欢喜。最厌恶的,就是被人利用。
毛毡房外,一群浑身扎满彩色羽毛的匈奴女人骑在马上弹奏琵琶。草原的武曲,慷慨激昂,夹着桀骜不驯的野性,令听多了长安城里幽怨辞赋的我耳目一新。闭上眼,思绪追随着琵琶声,金戈铁马,各方厮杀,齐齐涌现。难怪乎,匈奴人管琵琶叫作马上鼓,当真振奋军心。
“左谷蠡王,还有心情来看冬祭呀。”我笑道,不乏挑衅之意。
匈奴族除了单于外,有四王,分别是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右贤王再不济,也有大片的漠西领土,培育出一批骁勇善战的匈奴骑兵。因为我当初在漠西预言伊稚斜无名无分的宠妾丁四娘将成为草原上永不凋谢的格桑梅朵,军臣就要求伊稚斜交出丁四娘,送给左贤王于单,摆明是告诉族人他的儿子于单将是下一任单于。互换姬妾,本来是稀疏平常之事。然而,伊稚斜宁可放弃右贤王之位也要保住丁四娘,甚至自作主张不带丁四娘前往王庭参加冬祭。这就给军臣逮住机会收回伊稚斜的军权,给他一个清闲的左谷蠡王,显示单于的气度。
“夜夜春宵,不必晨起练兵,快活过神仙。”伊稚斜笑道。
一瞅到伊稚斜那张春风得意的嘴脸,就忿忿不平。匈奴族人以为伊稚斜被丁四娘迷得神魂颠倒,我可不信。读过历史的都知道,左谷蠡王伊稚斜可是下一任单于。龙城战败后,军臣的威望大打折扣,而伊稚斜借助整顿河西走廊,为匈奴获得大量的财富,声名鹊起。若再不懂得收敛锋芒,很容易被军臣盯上。所以,他就利用我的预言,制造一个军臣问责的机会,顺势养精蓄锐。
“哼!”我别过脸,欣赏匈奴人赛马的激战。呜呜,整天被刘珺打压,牙齿不够伶俐了,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句反击的话。
“我们族人信奉萨满教。善善出生时,恰逢草原百年难遇的大旱,萨满教教主便认定善善乃是不祥之人。但是,善善是单于与大阙氏唯一的女儿,并没有受教主之言的影响,受尽宠爱。不过,龙城一战,萨满教教主将失败原因归于善善,族人深信不疑。所以,单于无法用害死善善的理由来惩治紫姬大人。”伊稚斜道,少有的眉头蹙蹙。
琵琶声落,神鼓与腰铃并起,震耳欲聋,毫无任何乐感。一群戴着七叉鹿角帽,穿着绣有龟、四足蛇、蛙、蛇四种动物图案的兽皮衣的萨满教徒转着没有规则的圈,跳起神舞。众人皆虔诚地跪拜,连我和念奴也被伊稚斜按在草地上不动。
“一旦被族人认同为不祥之人,就必须遭受火焚之苦。”伊稚斜低声道,望向那个戴着十五叉鹿角帽的萨满教教主时,竟不愿遮掩杀气。
火焚?我大惊,嘴角扬起一丝轻蔑的笑意。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军臣单于当时在龙城不将存着自杀念头的齐尔善带走。原来,齐尔善已没有生还的退路。她投向毒蛇时,毒誓发得轰轰烈烈,说不定更渴望躲进母亲和父亲的怀里大哭一场。
沉闷的萨满教仪式结束后,匈奴人又开始了赛马。这次的赛马,和之前的不大一样,都是男女成对的。一个负责骑马,另一个负责射箭,哪一组射的猎物多,又最先到达贝尔湖的,就能得到萨满教主向上天祈福恩赐的格桑梅朵。
原本,我打算看几组赛马,就回毛毡房补觉,却被那个一直记恨着我害死他姐姐的于单给盯上了。还没嚼碎念奴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羊肉串,就被于单拖上马。不,是像打包袱一样直接扔上马背。鞭子落起前,我朝伊稚斜抛出了一个自认为楚楚可怜的眼神,拼命地挤出几滴眼泪,结果他故意逗着念奴哈哈大笑,压根不理睬。
击鼓三声,那些高矮胖瘦的马不要命地往前冲,就不怕刹不住蹄子掉进附近的呼伦湖吗?起初,我还尝试着在颠簸中,翻转一下柔软的身子,重新跳到马背上。然而,那把老骨头脆弱得很,稍微抓一下马背,就感受到酸疼。呜呜,之前被丁四娘训得太狠。
“想不想得到你父汗的赞许?本宫的箭法,连伊稚斜都自愧不如。”我喊道。发觉自己称本宫倒是挺顺溜的,只是总觉得这个词汇比较适合宫斗剧里的毒妇,怪阴森的。
见于单一边挥马鞭一边射箭,完全不理睬我,只能费力地摸出一支箭,估算一下马速和前面那只蠢绵羊的距离,向手掌心吹口气甩出去。当心跳快蹦跶出胸口时,终于松气了,那只蠢绵羊顺利倒下。恍惚间,蠢绵羊后面好像站着一棵跟水草般淡绿色的人影,再眨眨眼,啥都没有,大概是眼花吧。
“要是拿不到格桑梅朵,本王剁了你的肉去喂马!”于单恶狠狠地道,抓着我的手臂将我拖在马背上,连句坐好也不说,就加大马鞭的力度,将蠢绵羊卷进麻袋之余,强迫马儿似箭般飞出去。
射箭虽是我的强项,但和那些长年在刀尖上舔血的骑兵相比,速度和眼力都慢了不少。正犯愁之际,又感到眼花了,这回是白影一闪而过,仔细瞅,有一只肥肥的野兔躺在地上,左后腿被箭划伤,再仰望天空,十几只秃鹫盘桓其上,于是灵机一动,先拉弓射穿野兔的肚子,用鲜血来吸引秃鹫,接着抓起一把箭,连发十支,直到秃鹫全部落下,才大口喘气。
然而,于单看着我的眼神特别复杂。起先,大惊失色,然后,勒住缰绳,跳下马,利索地将秃鹫的尸体扔进麻袋里,笑呵呵地唱起小曲儿。
沿途,我利用诱饵,射下许多食肉动物,满满三麻袋,比大婚那晚杀死的侍卫还多,但我从不敢去回忆。捂着鼻子,忍受浓浓的血腥味,于单策马奔腾,第一个到达了贝尔湖。
贝尔湖四周森林环抱,水深清澈,白鹭戏水,惊得成群结队的小鱼飞快地逃跑,偶尔见岸边有几只吃饱喝足的水獭借着冬日的暖阳晒肚皮。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所谓的理想抱负,一切都安静下来,怡然自得,武侠小说里那些天涯沦落人最羡慕的闲云野鹤大抵如此。
但是,那个害得齐尔善不得不选择以身喂蛇的萨满教教主偏偏打破这份安宁。
“你竟然敢杀死我们的神使!”萨满教教主又尖又细的声音堪比未央宫的太监,激动得胡子都抖动起来了。
“神使帮我们向上天传达心愿,尽力避免灾难的降临。”于单扮起一副对秃鹫之死的哀恸,还冲着我笑,真够欠揍的。
“紫姬大人杀死神使,必有原因。教主不如亲自求上天给予神启。”伊稚斜恭敬地向萨满教教主行礼,接着示意十二位铁骑将萨满教教主五花大绑押送到祭坛上。
祭坛,是临时搭建的,仅用大量的松树木材筑成高台,高台下堆满易燃的干草。真正的祭坛,是在萨满教的基地,十分神秘。萨满教教主被束缚在高台上的圆柱子,嘴巴被麻布塞住。此等不敬的行为,引起匈奴族的喧哗。
“诸位,紫姬大人带领我们的祖先躲过天劫。天劫,你们都听过,水淹北海,火埋瀚海,北海年年洪灾,瀚海日日风沙,我们的祖先被迫迁移到王庭生活。前段时间,紫姬大人,浴火重生,你们都看过,毫发无损。紫姬大人说,秃鹫不再担当我们的神使,但她的灵力因窥测天意耗损太多,无法祈求我们的上天点化新的神使。所以我们跪求教主完成这个神圣的使命。”伊稚斜将鬼话连篇说得慷慨激昂,并率先跪下,十二铁骑也高呼教主跪地,尔后匈奴族也在这种庄严的氛围下跪地。
伊稚斜不知提前喂了什么毒药,命令萨满教教徒乖乖地举起火把,点燃干草。我站在伊稚斜的身边,又望见远处的白影飘过,还有微弱的布帛撕裂的声音。
“妖女,你杀死神使,烧死本教主,上天必降罪整个匈奴族人!”萨满教教主吐掉麻布碎屑,怒道。
萨满教教主满腔的怨怼,随着大火肆意地吞吐,化成凄惨的嚎叫。我将念奴紧紧地抱在怀里,捂着她的耳朵,不希望她慢慢地接受这些血腥的东西。
待大火燃尽,轻风送来尸体烧焦的味道,晃一晃神,白影飘过。一只通体雪白、翡翠爪子的苍鹰停留在尸体上,从头骨处啄出一块球形水晶,恰好掉落在伊稚斜手中。
而伊稚斜从袖角上拔出弯刀,立刻划开我的掌心,抓着我的手,挤出血滴,流入球形水晶。那球形水晶因血液的渗透,红成毒苹果,逐渐腐烂,最后只剩下一颗表皮光滑的果核。果核上刻着一个字,应是胡文。
伊稚斜单腿跪地,双手捧着果核递给军臣。军臣瞅了一眼,将果核捏得粉碎,眉头紧皱,额前的汗珠如黄豆般涌出,艰难地吐出“西”字,便吐了一口血,当场晕倒。
本来沉浸在这水晶变果核的把戏之中的我,恍然大悟,握住念奴的手,心扑通扑通地跳,不祥的预感蔓延全身。那只通体雪白、翡翠爪子的苍鹰,应是新的神使,即是后来名闻天下的海东青,被称为万鹰之神。而“西”字代表漠西,神使指定漠西的王为下一任单于。更恐怖的是,伊稚斜似乎连我在激怒之下预言丁四娘将成为草原上永不凋谢的格桑梅朵都计算进去了。丁四娘属于九黎组织,但是伊稚斜真的与刘珺暗中勾结吗?还是另有高人?
趁着军臣突然病倒、众人忧心忡忡之际,我拉着念奴迅速地跑进马厩,胡乱地挑选了一匹类似汗血宝马的黑马,飞快地离开王庭。
草原愈来愈小,数十个山丘占据了视野。坐在我前面的念奴,乖巧地抱着小白,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樱桃小嘴一张一合地冒着鱼泡泡。刚刚理清思绪,打定主意,混入商队,沿着河西走廊,去姑苏避避风头,等翻案后,再回长安,就被这只糟糕的马弄得心脏都飞出来了。长得那么肥头大耳,踩到一条蟒蛇就扬起蹄子,害怕前进,真是出门不利。当然,念奴吓得哇哇大哭,我也浑身颤抖。
蓦然,小白嗷嗷大叫,空有百兽之王的基因,连气势也只胜过病猫。回头一看,火星点点,马蹄声近。不好,匈奴追兵赶上了。我急忙地抽几顿鞭子,那只该死的马居然将我和念奴甩到地上,所幸可怜的小白啊地一声,当了我和念奴的老虎垫子。
这时,山谷里传来凉凉的琵琶声,正是夕阳西下。
风云帐下琵琶新,长烟落日浮生轻。
画外音:
夏堇(一脸谄媚):阿珺相公,回去后我跳兰兮舞给你看,不要罚我。
刘珺(嘴角噙着诡异的笑):哦,堇儿想要惩罚呀。
夏堇(撅起嘴巴):不要!
刘珺(寒潭眸子燃起炙热的光芒):不要就是要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