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在长安,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段故事,是后来我缠着刘珺讲的。哼,他总有一大堆的过往把我气哭。
初冬,小雪,紫罗兰色的湖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思夏居内,芍药灯花灭,红纱帐外新挂的珠帘如露珠般清亮,闪着柔和月光。
这珠帘,可不是普通的珍珠,乃是一颗颗圆润的南海夜明珠攒起,据说埋在玫瑰园里十年以上,散着淡淡的花香,可促人安眠,价值半个洛阳也不为过。李倾城夜里睡眠不安稳,常常起来点灯看书打发时间。所以,早在三年前,刘珺就派出九黎组织搜罗这些南海夜明珠,为了还李倾城一个好梦。
不过,李倾城睡得气吐香兰,而他依旧辗转反侧,毫无睡意。好像,自从堇儿离开长安城后,他又恢复了浅眠,每天两个时辰足够。正因为寒兰阁里冷冷清清,他才费了好大劲,哄得李倾城同意搬过来共枕。结果,他对着李倾城,脑海里总是不断重复着点点滴滴的回忆,愈发地清醒了。
难道说,堇儿身上的体香,有安眠的神效?这个蠢女人真有体香吗?佑宁曾打过小报告,堇儿偷偷地拿烤鸡腿贿赂小孩子,诱惑他们去摘兰兮小筑外驰道上的寒兰,用来泡澡也没有达到生香的目的。念此,刘珺没有恼,反而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咚咚咚,思夏居外,响起三下敲门声,代表佑宁有急事汇报。李倾城听后,睁开了朦胧睡眼,摸索着雕花衣架上的水蓝袖袍,替刘珺穿上,又摇摇搁置在镜台上的铃铛,唤醒黄莺过来帮忙。
“倾城,不必了。”刘珺心疼道。
还是他的李倾城善解人意。十年来,每次半夜被佑宁打扰,她从不抱怨。哪像那个蠢女人,抱着他的胳膊,睡觉也会吧唧吧唧地笑,即便他真的抽去手臂,也只是翻翻身子,继续拿枕头当他一般沉沉地入睡。枕头软软的,有他这么温暖吗?于是,他不舍地在李倾城的额头落了一吻,轻轻地安抚着李倾城入梦。待探得李倾城均匀的呼吸,他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可他不知道,他惦起堇儿的寒潭眸子融化了一些冰雪,惊艳了李倾城,也刺痛了李倾城。那一夜,黄莺悄悄地发现,李倾城在低声啜泣,十分疑惑不解。襄王对馆主不好吗?不,从没见过一个诸侯王如此屈尊降贵地照顾美人。可是,这种好,真的出自于纯粹的爱么?
寒兰阁偏殿的兰兮轩,刘珺坐在沉香木书案前,粗糙的指腹时轻时重地拨弄紫玛瑙手串。“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十六个字仿佛在嘲讽着他的欺骗和堇儿的逃避。从丁四娘的情报来分析,没心没肺的堇儿连做梦都喊着最近爱上的烤羊腿。他居然比不上一个烤羊腿,说来就气恼。
“九哥,好兴致呀,睹物思人。”刘胜笑道,照例一身红衣倚靠在门边,只是多搭了件火红的紫貂袄子,桃花眼里当真是一汪春水荡漾,邪魅而不自知。
“阿胜,请平阳侯上座。”刘珺皱着眉头,饮了一口佑宁及时奉上的热茶。
这个头疼的弟弟,一碰上任何与同样伤脑筋的妹妹有关的事,就心甘情愿地被人利用,完全不计后果。亏阿胜空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才之能。他若不是站在高位护着两个胡闹的弟弟和妹妹,恐怕真就等着收尸了。刘珺默默叹道。
“襄王,别来无恙。”平阳侯在佑宁的引领下进入兰兮轩,虚弱无力的手指拈着寒兰,笑道。
“平阳侯,有何请求?”刘珺冷冷地道,小心翼翼地将紫玛瑙串收在水蓝色香囊里。
“借甲子,杀卫青。” 平阳侯和着茶水,吞下寒兰,笑道。
“那个与皇姐偷欢的骑奴,好生福气呀。”刘胜笑道。
“白羽门门主的意思?”刘珺问道。甲子是九黎组织年年排名第一的杀手。卫青定是知道惊天的秘密才招致杀身之祸。很好,刘珺正想探探神秘莫测的白羽门的底,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送上门了。
“门主远游在外,门中的大小事务都将由本候处理。”平阳侯道,一身捻金白袍衬得整个人儒雅超然,可嘴角弯起的笑意,遮掩不住狠戾之色。
“杀害赵王刘彭祖的凶手是新娶的小妾叶雪樱。”刘珺冷笑道,将叶雪樱三个字咬得极重,见平阳侯原本苍白的脸又结了一层霜,愈发确定叶雪樱曾经是平阳侯的人。
当年,刘珺打从东海回长安,路遇樱花林,见一青衣美人翩翩起舞,就故意表现出痴迷神态。那青衣美人,正是叶雪樱,可不似堇儿这般毫无情愫意识,懂得半推半就。于是,遂她所愿,于樱花林宠幸之,并带回兰兮小筑。为了显示对叶雪樱的溺爱,先封为夫人,建樱花林,接着公然带到家宴里,同太皇太后争执。太皇太后果然不负他所望,派燕姑灌水银到叶雪樱的耳朵致聋。为了演好这出好戏,刘珺一气之下辞了官,携带叶雪樱四处寻医,激得太皇太后眼疾复发,才被强行召回长安。他做这么多功夫,无非是引诱叶雪樱变节,投到他的九黎组织。
“佑宁,送客。”刘珺道。平阳侯只不过是白羽门副门主,连派到他身边做卧底的叶雪樱也无法控制,不足为惧,他也懒得费时间去敷衍。但是,于千里之外运筹帷幄的人是他最近才知晓的白羽门门主夏策。他实在猜不透夏策为何放纵平阳侯任意妄为,可是准备清理门户么?
卯时,早朝,未央宫万岁殿里,文武百官朝见天子,庄重肃穆。刘彻坐在龙椅上,瞟一眼比平日多上一倍的官员,冷嗤一声。襄王的寿辰临近,这些来自各地的藩王就急切地涌入长安城,唯恐错过巴结襄王的机会。连他父皇最宠爱的幼子常山王刘舜也提早半个月入住长秋殿,日日嘴里抹蜜似的逗得他的母后心花怒放。在他们看来,堇王后杀死赵王刘彭祖是真是假不重要,襄王自然会为了这个朱雀命格而找出一个像样的替罪羔羊。
“张廷尉,赵王之死查得如何?”刘彻问道。
起初,他被堇儿奄奄一息的模样搅乱了心绪,一个劲儿地找襄王出气。后来,卫青与他彻夜交谈,大概掌握了背后的真相。这些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王侯将相,还真当他是血气方刚的鲁莽少年。熟不知,他早就秘密任命卫青掌管紫衣侍卫,监视长安城的一举一动。终有一日,他要斩除所有威胁皇权的乱臣贼子,破匈奴,修长城,铸五铢,安天下,成就千古帝业。
后来的后来,他成了世人歌颂的汉武帝,却只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孤独。他害死了猗兰殿里能边吃小龙虾边与他拌嘴的女人。
“禀陛下,臣恳请襄王修书一封,接回堇王后协助调查此案。”张汤道。他穿的还是五年前任长安吏的那双旧靴子,与新赶制的廷尉朝服格格不入。
顿时,朝堂一阵喧哗。张汤此话,摆明是指出襄王窝藏嫌犯不报,按大汉律法,可免不了牢狱之灾。这个张汤,数十年如一日,食古不化,尽得罪权贵。
“禀陛下,赵王之死,另有隐情。”平阳候道,几声咳嗽响于瞬间安静的朝堂之上,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张廷尉退下,给平阳侯赐座。”刘彻道。这在朝堂之上赐座,乃是三朝元老级别才能享受的待遇。刘彻故意提赐座,就是将众人的目光胶在平阳侯身上,暂时忽略张汤这个不懂得避重就轻的顽固分子。
“张廷尉诬陷本王包庇堇儿,如何处置?”刘珺冷笑道。
“降为长安吏,停俸禄三年。”刘彻道,一张俊脸黑成木炭。
“陛下英明。”刘珺作揖道。
张汤退下后,平阳侯辞让,坚持站着。他扫了一眼对他淡淡一笑的郎中令司马迁,咽下喷薄而出的怒气,手指握成拳头。小小的郎中令,与门主在东海楼吃了一顿午膳,就能够使门主改变主意,不再对付襄王。借甲子杀卫青,是他擅自做主,向襄王讨的好处。
“杀害赵王之人,乃是襄王休掉、而赵王迎娶的小妾叶雪樱。堇王后善妒,容不下叶雪樱,借襄王出征,驱逐了叶雪樱。自此,叶雪樱怀恨在心,收买和赵王有杀母之仇的孩子王七叶,安排在堇王后身边。落樱小筑,窦王后的清白被赵王所毁,也是叶雪樱陷害的,为的是激起赵王和堇王后反目,制造堇王后杀害赵王的动机。接着,叶雪樱委身于赵王,献上报复堇王后的计策。这才有了堇王后为了自保而与赵王殊死搏斗的结果。不过,堇王后怎么也想不到,好生照顾的七叶会受叶雪樱的唆摆刺向她本人。”平阳侯道。
这番言语,在脑海里组织了千万遍,吐出口时却如鱼骨头卡在喉咙里般难受,还要装作事不关己的轻松自在。
雪樱,美若天仙,肤如凝脂,性子柔弱,从来不会反抗他的命令,是他最喜爱的门下弟子之一。可门主不顾他的再三哀求,执意推雪樱当废弃的棋子。每次他与整天爱喊打打杀杀的平阳公主吵架时,就爱与雪樱共赴巫山,舒缓心头的郁结。念及此,雪樱的形象突然变得高大。平阳侯,全然忘记,过去是如何一边骂着贱人一边蹂躏雪樱的身子的。
“如此蛇蝎心肠,闻所未闻!传朕旨意,捉拿叶雪樱于明日午时执行剐刑。”刘彻大怒。这暴怒的表情,刘彻非常满意,要是堇儿在旁,估计也要迷得糊里糊涂。不对,那个蠢货,以挑刺为乐的。
“请陛下将叶雪樱交给本王处理。长安吏张汤诬陷本王之事,作罢。”刘珺道,语调平缓,却听出不允许拒绝的意味。
“准奏!”刘彻恼道。他都惩治了张汤,襄王还找张汤的茬。这个贪婪的敌人,他日后定要亲自杀了才痛快。
早朝退,刘珺摆摆手,示意佑宁妥善伺候向前谄媚的百官,脱了朝服,换上一身水蓝曲裾,径直走向樱花林。
樱花林,没有叶雪樱的悉心打理,呈现一片枯败之色。因此,那抹青衣倩影,竟比鲜血还刺目。衣袂飘飘,云鬓半掩,纤纤素手执团扇,曼舞天涯。最是那双含情瞳目,胜却人间无数秋水,纯净至极。
“樱儿,服下它,不会痛。”刘珺柔声道。这个女人,不该出生的,太苦。
叶雪樱接过药丸,细细咀嚼,笑靥如花。或许,所有如樱花般干净的女人,都不应贪恋红尘。
“襄王,剜除心脏会疼吗?”叶雪樱倒在刘珺的怀里,嘴角淌过鲜血,问道。
叶雪樱明显地感受到刘珺前所未有的慌乱。临死前,她将司马迁告知门主襄王将取朱雀命格者给李倾城做药引子的消息,透露给这世上待她最好的男人,以便及时防备。
漏夜,寒兰阁,刘珺握着水蓝香囊,孤枕难眠。剜除心脏会疼吗?他竟然在思考这个无聊的问题。
长相思,鼓声寒,梦魂不到关山难。
画外音:
夏堇(眼泪一颗一颗地掉落在怀里捧着的格桑梅朵):不回去……
半夏谷(边吃鱼粥边打字):绞尽脑汁给你翻案,还不回去。
刘珺(射出一道寒光):格桑梅朵,谁送的?
夏堇(昂起脑袋):凭什么告诉你!
刘珺(嘴角噙着诡异的笑):很好,都学会对本王大声嚷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