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薄暮时分,积雪融化,晚风微凉,琵琶声起。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幽幽空谷,都是这番凄凉意,惊了鹧鸪,和了孤雁。
但是,前有蟒蛇,后有追兵,我可没闲情欣赏那位雅士的琵琶曲。呜呜,不得不怀疑小白的物种属性,看见大蟒蛇,比我还躲得快,跳进念奴的怀里,蔫成一头病猫,还探出小脑袋,好奇地观摩,那条大蟒蛇如何猎食胆小的黑马。
权衡了一下利弊,没有紫钻手链,我也就是个传说中的弱女子,只能拉着念奴乖乖地投降。伊稚斜和刘珺肯定是有内部往来,否则他也不会代四娘送我当归。不过,他的背后,另有高人扶持。最怕,这个高人,连刘珺也算计进去。那么,我和念奴是他的筹码。不,念奴才是值得刘珺头疼的……
当一穿着晃眼的黄金铠甲的圆脸少年出现时,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怎么会是于单呀?军臣病倒,就于单那将所有情绪摆在脸蛋上的德性,应该在军臣床前强忍着泪水才合情合理。
“司马大哥,司马大哥!”念奴欢乐地朝着对面的悬崖峭壁招手,糯糯地道。
我转身回眸,琵琶声断,似乎抓到一缕转瞬即逝的淡绿影子,再仔细瞅瞅,眼神不太好使,岩石上开了几朵白绿相间的月季。念奴不会是想着她的司马大哥到产生错觉吧?这家伙,对司马迁的情愫,难以捉摸,说是兄妹之情,却整天喊着要当司马迁的媳妇,缠着司马迁讲睡前故事。反正,我感情迟钝,不懂。
于单因为他姐姐齐尔善之死,对我一向充满敌意。没有军臣和伊稚斜压着,他竟幼稚地在我的面前斩杀大蟒蛇,特意将闻着作呕的蛇血甩到我的脸颊上。怕,当然会怕,更怕噩梦缠身。拥有索马里死神称号的我,原本想配合着尖叫几下,却被另一队来势汹汹的骑兵吓得握紧正在打哈欠的念奴。
“襄王后,别来无恙。”为首的是军臣,向我行了大汉的作揖礼,言辞诚恳。
几个时辰不见,军臣单于苍老许多。两鬓斑白,双眼凹陷,下巴乱糟糟的络腮胡倒是打理得整齐。他的脸色,明明是健康的黝黑加上微薄的红润,却总生出再落一场雪,就能将他掩埋的担忧。
“单于,放我和念奴回长安,来日必定重谢。”我抱拳道,搜刮着匈奴的礼节,却发现自己爱窝在毛毡房里睡觉,根本没学过。
军臣屏退其余人,仅留下我和念奴。至于念奴,是我强行要求拽在身边的,这样比较安心。突然记起刘珺的戏言,念奴更像是我的亲妹妹,连情根只发芽不开花都模仿得一模一样。
“紫姬大人,本汗有一桩交易相谈。”军臣望着于单撒气地扔掉箭筒愈走愈远,收敛起柔和的目光,捂着胸口,吐了一口鲜血,用干枯的手掌抹去,笑道。
这是军臣第一次称呼我为紫姬大人。平时呢,左一句襄王后,右一句襄王后,恨不得所有匈奴人都认得我是龙城之战大败匈奴的大将军刘珺的妻子。可惜,伊稚斜将我塑造成紫姬的形象深入人心。召唤红狼、战神甲变成兰烟云裳、浴火不焚的把戏,我自己到现在都是糊里糊涂,给不出一个科学的解释。
“本汗得到扁鹊后人的一张医治寒冰症的药方。”军臣道。
起初,我大喜,接着,生了疑心。寒冰症,若是能医,精通医术的刘珺就不会承受寒侵骨髓的痛苦。我不希望看见刘珺在寒冰症发作时的狼狈模样,会很疼很疼。在我心目中,他应该是红月湾里那棵圣树,从碧绿换到金黄,依旧高贵。对了,红月湾是什么?为什么脑袋里会冒出这个陌生的词汇?
“寒冰症,无药可医,但是能够转移。”军臣笑道。
他从怀里取出一枝梨花,纯白胜雪,尤其是墨色的花药,宛若水墨画里翩然浮现。嗅一嗅,扑鼻而来的是司马迁时常为我准备的梨花酒的味道,一点点涩,吞下去,唇齿含香。这梨花酒,独独司马迁携带的,回味无穷。从其他酒家搜罗的,两个字,难喝。
“一朵梨花,就打发本宫。”我冷笑道。
然而,我挤出一点余光去打量这枝梨花。大冬天的,古人又不会无土栽培或者温室培育,哪里来的梨花呀。而且,这梨花搁在军臣怀里,一路颠簸,居然没有丝毫摧残的痕迹,水灵灵的,引诱着我抢过去嚼在嘴巴里。
“将惜雪花一瓣一瓣地撒在雪水之中,便能看到扁鹊后人的药方了。”军臣道。
惜雪花?好名字。听着怪熟悉的。眸子里,朝阳溶雪的美景一晃而过。再回神时,不听话的手已经接住了这枝叫惜雪花的梨花。
“单儿就拜托你了。”军臣抱拳道。
“于单和我们一起回长安城?”我几乎跳起来,顺手扔掉了惜雪花,还踩了几脚,意识到做了蠢事后,抚着额头瞟了一眼,这惜雪花是塑料做的吧,无比顽强。咬一片花瓣,入口甜甜的,汁液流进喉咙里,莫名地酸涩,真花呀。
军臣点点头。他捂住胸口,双手绷紧,额头的黄豆汗珠大颗大颗地溅落,洗去遮掩的妆容,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找不到一丝血色。
“你和伊稚斜不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吗?”我连忙搀扶着军臣,触到濒临死亡的冰冷,眼泪不争气地流出,问道。
“所以他不会杀本汗,却不能容忍单儿的存在。”军臣苦笑道。
“我会尽力保住于单的。”我低声道。
权力,就如此诱人吗?自古以来,杀兄弑父篡位的还真不少。唐太宗李世民若不是一生都烙上杀死兄长和弟弟的污点,便是政治完人。刘珺,有一天,你也会和伊稚斜一样,觊觎天下吗?
我和军臣编了一个谎言,军臣会带领一批人马往回走,寻求扁鹊后人医病,而我领着另一批人马,带上念奴和于单,先去长安。于单坚持要同他的父汗一起寻医,但军臣拿整个匈奴族的责任堵住于单。
远处的草原,军臣离去的身影,逐渐被残阳吞噬。那是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片火海,红透整个天际,像大动脉里喷涌而出的血液般刺眼。明天,还会升起新的太阳,光芒万丈,但绝对不是昨天死去的那个。
挥起鞭子,我和念奴同乘一匹马,向长安出发。于单死死地勒住缰绳,任由缰绳嵌入手掌,滴落一颗颗血珠,待到夜色完全吞没了夕阳,才驾马追上队伍。
三个时辰后,我们选择了地势高的荒野休息。一部分人牵着马匹去饮水吃草,另一部分人沿途打猎拾柴火。我和念奴,守住于单,怕他血气方刚,偷偷地杀回去和伊稚斜同归于尽。
小白觅食的本领不错,半盏茶功夫,就叼了一只野鸡出现。我摸摸它伸过来讨好的脑袋,终于有一个不像病猫的优点,不容易呀。野外求生的经验不多,我磨磨蹭蹭地杀了野鸡,用烧开的水拔毛,剜去内脏,浇了点盐巴,烤得香香的,咬一口,还不如讨厌的白馒头好吃。挑剔的念奴和小白直接扔掉我辛辛苦苦烤好的鸡腿,嘴巴翘得老高。而于单吃了大半,沉浸在悲痛之中的老样子,感觉给他吃蜡烛,他也不会产生任何反应。
突然,尘土飞扬,趴在地上,马蹄声急促,危险的气息靠近。我拉着念奴和于单疯狂地向前冲。这个于单,从来不会骂人的我说得口干舌燥,他也不愿意使出力气,带我们逃离困境。结果,跑着跑着,偏往悬崖上撞,真是祸不单行呀。
悬崖对面,也是悬崖。兴许是某场大地震,将连接的地面震开,裂出一道容纳得下整个兰兮小筑的缝隙。我郁闷地蹲下来,踢一石头掉落,没有回音,吓得往后倒退。
“紫姬大人,当归。”伊稚斜在一群火把的簇拥下缓缓骑马而来,穿着紫光粼粼的战神甲,意气风发。
“放了本王和父汗!”意料之中,于单将弯刀架在我的脖子上,双目通红,歇斯底里地吼道。
“蠢货,杀了本宫,大汉和匈奴两境都不能通行,如何报仇。”我假装冷笑道,双腿软得直哆嗦,悄悄地挪一挪,离这个恐怖的弯刀远一点,死得也慢点。
蓦然,小白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的手指,鲜血咕噜咕噜地淌进它的肚子里。然后,小白竟变成了巨虎,身型高过城墙,两根獠牙比于单的弯刀还粗,轻轻一哼,大风狂作,天摇地动。
趁着众人大惊失色之际,念奴招手示意我和于单跳上小白的背部。接着,小白纵身一跃,居然跳到悬崖的另一边,这一跃估计得有千步吧。可是我们三个还没站稳脚步,小白又缩成一团,扑进念奴的怀里。
“放弃于单,你们可以走。”悬崖的松树上倚靠着一位戴了金色面具的白衣人,眉心一点朱砂倾尽天下,正是夏策。
话音刚落,一柄竹剑飞出,斩断夏策的发丝。白影冷清,绿影优雅,相互交错。
“夏国的前任大祭司,许久不见。”那身淡绿曲裾,那抹清澈如露珠的笑容,便是司马迁,盯着夏策脖子上闪烁着皎白月光的鲛人泪,一如既往地风轻云淡。
“南国的紫离公子,幸会幸会。”夏策揭开面具,冷冷地道。
“司马大哥,策哥哥!”念奴兴奋地喊道。
“你们继续打架。”我笑道,拽着念奴和于单火速逃跑,然而,不到百步,就被三支插在地上的白孔雀**迫得停住脚步。
不能走,就只得乖乖地看完比试了。我在附近转悠,堆了一些干柴,边取暖边等待。竹剑不够锋利,却削石为泥。羽毛太过轻盈,却入木三分。竹剑与羽毛,不分上下,不服输赢,硝烟味极浓。
比试虽然精彩,但折腾了大半夜,眼皮子也在打架了。我寻了一个暖和的地方,抓着念奴和于单的手,渐渐熟睡。
第二天清晨,伸伸懒腰,吸入淡淡的雏菊香,抬抬眼,竟发现自己依偎在司马迁的怀里。我几乎弹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司马迁。所幸刘珺不在,否则未来几天都很悲惨。
“堇姑娘,如此痴迷地看着子长,子长会贪心的。” 司马迁笑道。那如山涧的翠竹般温润的笑,难以忘怀。
“记住,你的血不可以给任何人吃。”司马迁舔了舔我那只被小白咬伤的手指头,叹道,不含一丝暧昧的情丝,少见的严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画外音:
夏堇:阿珺相公,回长安后,不想喝当归。
刘珺:哦,堇儿想喝白术呀。
夏堇:哼,不回寒兰阁,去猗兰殿过夜。
刘珺:堇儿,可以试一试后果。